“回去?回去做什么,像你弟弟那样在坐地里抽大烟?别忘了,咱们几个当初为了什么出来的!还不是为了活出个人样。”哪怕王昌顺已经压着嗓子了,天衡还是能听出他的愤怒。他都能想象得到,王昌顺用那双黑炭一样的眼睛瞪着王家兴,烧出霹雳啪啦的火光。王家兴也不跟他叽浪,沉默着抵抗。他们这片棚子区哪怕是夜里也不安静,一百多个工人拖家带口的住在工厂院子里,有爷们儿的呼噜声,还有女人在哄小孩睡觉。但哪怕在这么多声音中,天衡还是能一耳朵就听出来王家兴敲烟袋,吸气,又徐徐吐出来的动静。不像是刚开始抽烟的人,反而像是戒了很久又捡起来的老烟枪。
过了好一会儿王家兴才再开口:“再让我抽一口吧,抽一口就不抽了。”
这当然是一句敷衍的话,躺在王家兴身边儿睡的天衡一直能闻到那个烟味儿。王昌顺也知道,棚子就这么大,他们仨躺在一张床板上,什么都藏不过彼此的眼睛。但知道又能怎么样呢?日子太苦了,稀里糊涂地往下过才能过得下去。
不然难道像以前那样,去围,去堵职员的办公室?去和他们掰扯一天那个越来越晚响的下工号?于老头死的时候王昌顺倒是带着人向玻璃厂东家讨说法,要撤了鬼子监工的鞭子。可最后怎么的?连东家的面儿都没见着,被宪兵队的人放狼狗抓了个大团圆。罢工?不做活?那玻璃厂便不保释他们,还要让宪兵送他们去‘浮浪者’的矫正辅导院吃苦头!
矫正辅导院听起来斯斯文文的,其实就是个吃人的魔窟。送进去的人都是被判了‘破坏大东亚共荣罪’的犯人。每天不仅要不眠不休的干活,还要戴着手铐脚链受罚。矫正辅导院里的教官只要看他们一个不顺眼,就要甩鞭子上去。多少人都是站着进的矫正辅导院躺着被抬出来的?跟着王昌顺的几个人怂了,于老头没儿没女,说是某个东家七拐八拐的亲戚,可他和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犯得着为了他把自己命搭进去吗?
而王昌顺作为领头的,又‘劣迹斑斑’有过多次带人罢工的过往,玻璃厂原本是打算直接舍了他将人直接送矫正辅导院去的。还是王家兴和王安东凑了五张绵羊票子才把他从送往矫正辅导院的车上赎了下来。
王昌顺人虽然回到了玻璃厂,但却和周围人隔了一层,好像是玻璃灯罩把他罩在了里面,就连刘麻子也等闲不到王昌顺面前撩闲了。每当工人们抱怨工资又降了的时候,总会突然停下来,四处张望着王昌顺在不在附近。生怕王昌顺又叫他们跟着他一起闹事儿——如今大部分人全家都住在厂子后院的棚户里,拿鞭子的抽他们不要紧,抽在媳妇孩子身上呢?稀里糊涂地过吧,能挨一天是一天。
催命铃还在响。
怎么响了这么久?天衡忍不住张望着还缺了什么人没来。忽然,从后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天衡回头去看,竟然是住在后院的工人家属们背着、抱着、拖着家用的东西叮叮咣噹地赶了过来。他们身后还时不时地传来两声儿狼狗叫,这群老的、小的被撵鸭子一样被赶过来。工人们炸了锅,也许是因为混在人群里,有胆子大的在喊:“恁们干哈把俺们老人小孩赶过来!”“你们要做什么?”“你们不能撵我们走!”
“砰!砰!”“都给老子消停点儿!”监工的呵斥声和枪声一起响了起来。
‘他开了三枪,最后一枪是空包弹。’天衡本能地想道,‘这样不好,总放空枪费枪寿。’
隔了三年,天衡又听到了枪响。原本跟在父亲身边时常听见的响声,这会儿听到竟有恍惚隔世的感觉。天衡猜那支枪已经没子弹了,那么小的枪,本来也就只能放五六发子弹。但其他人不知道枪里到底还有多少颗子弹,自从民间禁枪以来,枪就成了日本人满政府的权利的延续。拿着枪的监工,是真的能要人命的。
像是被一盆水浇灭了的炉灶,沸腾的人群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家属们无声地融入了工人们的队伍里,场地里一下子就静得只有几条狼狗粗喘的呼吸声,连催命铃也不响了。王家兴和王昌顺都紧张了起来,无意识地彼此靠拢将天衡挤在了中间。几个牵着狗的宪兵从人群后面一直走到前面,最后站到了监工的身后。渴血的狼犬哈斯哈斯地喘着气,绿色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人群,等着下手的机会。
监工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眼下的横肉衬得他的眼睛只有红豆大。这么个凶恶人儿,平时在干瘦干瘦的鬼子监工身后就像个哈巴狗一样。每次工厂训话的时候,他和鬼子就站在一起,鬼子说一句日本话他给翻译一句,那叫一个热情洋溢、声如洪钟。如今鬼子监工不在,他也懒得多说话:“玻璃厂效益不好,从今天起就关了。东家们仁义,给你们找了别的活儿做。现在都上车,马上走。”
人群再一次骚动起来,七嘴八舌地问道:“怎么突然就倒闭了?”“东家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急啊?”但监工却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他这次没有开枪,而是甩了一下鞭子高声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让你们走就走!哈勒锦现在天天有工厂倒闭,能够地方收了你们就偷着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