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九三四年,七彩玻璃厂。
下午刚上了两个小时的钟,玻璃厂大门上的那顶‘催命钟’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响了起来。工人们匆匆地放下手里的家伙事儿,往厂房外的空地集合去。天衡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把脸上的汗水囫囵地抹一遍。他们组原先的老吹铸师傅带着小徒弟年初回了老家。天衡在老师傅走后便拜了王家兴为师,把会吹玻璃的功夫过了明路。当下玻璃厂给每个小组分配的工作都重,刘小头就盯他这组里唯二的吹铸师傅盯得紧,但凡是慢了拖沓了都要被好一通骂。这儿都去集合,天衡才有时间这样眨眨眼,揉一揉自己的胳膊,活动一下又僵又硬的腿。
“一天天活儿都干不完,还他妈总摇那个催命钟折腾人。”王昌顺啐了一口唾沫。王家兴推着他的后背低声呵斥他:“嚷嚷个屁,叫你去你就去,话这么多还嫌自己不惹眼?”
王昌顺还要再说什么,天衡也连忙上前两手抓住他的手臂:“昌顺叔!”他压着声音劝道,“想想于老头。”
于老头原就对鬼子监工按上的集合铃完全不感冒。‘还管得了老子!’于老头和他们聊天的时候总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他自认是玻璃厂的老资历,而且锅炉房轻易也离不得人。于是等那铃铛响的时候,于老头的屁股就黏在他的折叠凳儿上没动过。鬼子监工一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人,排查出是谁后就冲进了锅炉房里赏了于老头两鞭子。于老头气性大,挨了鞭子之后气不过,没两天就死了。
王昌顺噤了声只剩下一口短短地叹气。他们拖着步子,不慢但也不快地跟着人群往外走。如今玻璃厂的工人大多都这样,每天上工总是有做不完的活,下了工就稀里糊涂地躺进在厂子后面的棚户屋里,多出来的那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就拖着步子混过去。多了的什么都不想,也想不了。
到了集合的空地,天衡就猫在了人群靠后的地方。他们出来的晚,已经有一百来人到了,但还有人陆陆续续地在往外走。天衡个子矮,踮起脚也瞅不见前面虎着脸的叫集合的监工,只能仰着头看那还‘叮铃铃,叮铃铃’个不停的‘催命钟’。
从正月里厂子大门上装上了那个催命的集合铃到现在三个月了,于老头也死了三个月了。于老头身体康健,再活个个把年不成问题,厂子里都知道他是叫‘催命钟’给催走的。于老头没了,整个玻璃厂都像个进入了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整日里出各种毛病:要不然就是坩埚看着都吓人地红,要不就是舀不动里面的玻璃水——总之就是各式各样的不顺。无论鬼子派人来问责多少次,对着小头们咆哮多少回,玻璃厂仍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厂子里试过许多办法,比如说白天干不完就让工人们打夜作、比如说取消了周末叫工人们一旬才放假一日...鬼子监工搞不明白为什么先进的生产制度还挽救不了玻璃厂的产量,只能干瞪着眼儿看着它喘喘停停地奔向彻底地熄炉关火。
铃声还不停,天衡在外面站的久了,从厂子里带出来的热乎气也散光了。他摆着身体晃着头取暖,视线意外地落到了前排那个小崔身上。小崔是厂里找来顶老于头班儿看锅炉的。有了于老头的前车之鉴,这个新来的哪管什么炉子里火力旺不旺,坩埚里的玻璃水儿烧得均不均匀,反正只要一听到‘叮铃铃、叮铃铃’的集合铃,他就脚底抹油一样往外跑,从来没让鞭子甩他背上过。
小崔其人十分邋遢,离他近点儿都能闻到硫黄味儿。他和其他工人们一样穿的是厂子里发的白背心,小崔的那件儿就格外的黄,也格外的黑。上面层层叠叠的都是煤炭印子,就连他胳膊上、肩上、脸上都是黢黑的印子,都是他手蹭上去的。他的肩膀上搭着一条同样埋汰的毛巾,王昌顺总在背后骂他,说他用冷玻璃的水投毛巾,把水都弄浑了。小崔也没像于老头那样用公家煤开澡堂子,一来是工厂监工的鬼子来的勤怕被发现,二来他根本没于老头那样的手艺,自己都干得糊了巴涂更别说省煤烧热水了。
‘那样的人烧不好锅炉,完全是蛮干,把麦秆、煤炭一扔就完事儿。’天衡琢磨着,他来玻璃厂两年了,对厂子里的一切都有心得,‘锅炉是玻璃厂的心脏,锅炉烧不好,玻璃厂也好不了了。’
天衡又去看王家兴。男人脸颊两侧的皮耷拉着,眉毛上缀着说不出来的疲倦。和王昌顺站在一起,生生比对方老了半个辈儿。人家一看就知道,王家兴是拿主意的人,是一帮兄弟里的大哥。天衡和他们两个睡在一个棚子里面,整个夏天和秋天,王家兴总是在夜里跑出去抽一烟斗的烟。王昌顺也会起来,也要抽烟、喝烧酒。也只有在这时候,两个人的身份才会掉个个,王昌顺会是那个苦口婆心教育人的那个,而王家兴则是顽固不化,对着忠告左耳入、右耳出的那个。天衡听到过王昌顺压着火:“你一个吹铸师傅还跟我一样抽大烟?你肺要是叫烟熏坏了,以后怎么做活?你一个月的二十五块大哈元还要不要了!”
“让我抽两口吧。”王家兴含含糊糊地说道,“太苦了...太苦了...这样的日子都看不到头。顺子,我都在想要不然就算了,回老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