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他将酒杯送往唇边,可仅是沾了一沾,便又放了回去。
他尚在沉思,薛灵芸发现他的异样,旋转着跳到他的身边顺势坐下,娇娇媚媚地问:“殿下,我跳得不好看吗?”
“......好看。”
“那郎君为何不看?”
唐贤抬眼,却是看着崔婉儿:“她的脸怎么回事?”
她的脸,粉白里透着左右各五道浅红指痕。薛灵芸当然明白怎么回事:“贱婢不懂规矩,叫人教了一下罢了。殿下难道要为一个小宫婢迁怒于我么?”
“她,是我的人。”唐贤字字清晰地回她,“打狗也要看主人,明白吗?”
“知道了。”薛灵芸轻轻推他,“郎君别恼了。既然殿下宠她,就让她跳支舞给殿下助兴一番如何?”
她勾动纤指,朝着崔婉儿轻笑:“崔婉儿,会跳什么舞?”
崔婉儿移步向前,屈了屈膝,小心回道:“回太子妃,奴婢从未学过舞。”
“那就随便跳吧,殿下高兴就好。”
薛灵芸一抬手,筝乐声起,众人皆齐刷刷盯着站在正中央的崔婉儿。
原本宫人各专其职,有粗使丫头、有精细宫婢,有抚琴吹笛的乐伎,也有只擅舞曲的舞娘,崔婉儿从前干的都是打扫、洒水之事,也是最近才辗转东宫,做了几日晒书婢,又何曾会这种腰肢细软、如柳匍匐的献媚之技?
她愣在原处,有心想要提脚抬手,身子却如被麻绳缚了似地,一动也不能动,只脸颊处更觉烫热,盖过了吃巴掌后的痛楚。
“跳啊,”薛灵芸促狭地催她,“小小宫婢,想抗命不成?”
她求救地向唐贤偷眼望去。
唐贤看着她的窘迫,一仰头哈哈大笑,末了亲热地捏捏薛灵芸的脸颊:“顽皮。罢了,我已经高兴了,让她下去吧。”
薛灵芸不甘心:“殿下这般纵容,妾身如何调教她?郎君不许插手。崔婉儿,别给太子殿下败兴!”
“奴婢遵命。”
虽仍是难以违命,但此时崔婉儿已经缓过神来,尤其唐贤明里暗里的维护,让她心下一轻松,手脚处的捆缚随之解开,回忆着刚才薛灵芸舞动的模样,她轻抬臂、微踢腿,想着自己是一只林中长尾翠凤,咀咀鸣处、情郎暗顾,情意于轻风里生起,秋波往有情人处送去。
唐贤坐于蒲垫,斜靠凭几,身前矮案半杯玉露,嘴角自在地升起浅笑,却似有无数情意压于其中,只在这一颦一抬首之间,丝丝绵绵地,与崔婉儿来回相传,暗暗汹涌。
然终是众目睽睽下。
薛灵芸岂能看不出他们的眉来眼去,气得怒目圆睁,恨不得拿起酒壶往崔婉儿扔去,她回头瞟一眼领头的乐伎,鼓声突然变得激越,连带着筝琴也隐见金戈之声,明明温婉的曲韵顿时成了塞北的战鼓,崔婉儿手忙脚乱,脸红耳赤地停下:“奴婢实在不会了。”
薛灵芸冷声斥道:“没用的东西,滚出去。”
崔婉儿忍气吞声地回了声“是”,急步退开,站到了门外。此处没有阳光照射,簌簌繁叶声平添三分阴冷,好在远处热闹,吸引了她的注意。
望过去,大半曲江池尽在眼底,池上舟泛,池边各色帐篷外华衣郎君、娘子席地而坐,或沿河漫步,再远些,粗衣麻裤的平民百姓也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虽衣色暗沉,却笑容满面丝毫不见愁苦。
可见贵的、贫的各有安乐。
唯像她这般的宫中奴婢,十六年才得以一见宫外草木,而下一次,也不知什么时候了。
崔婉儿望得发痴,没注意唐贤站到了她的身边。
他顺着她的目光也是望了许久,才低声说道:“若不是崔家蒙冤,你此刻便是自由身,曲江池、芙蓉园、南山,你想来就来。你会如我一般骑着高头大马,肆意驰聘过大街小巷,百姓们会用仰慕的目光看着你,你的身边,也会围满长安乃至天下的青年才俊......”
他俯下身与她耳语:“而我,或许也会成为你的裙下之臣。”
似在耳垂处点下火种,那种热意迅速窜至全身,由外而内地,肌肤连带着身体内流动的血液,也都滚烫了。崔婉儿虽然不很明白成为裙下之臣又如何,却也知这一定是隐秘的、热烈的,能让人为之一死的某种脱不开的干系。
然而崔家已经蒙冤,她只是一个罪奴。
“你想崔家平反吗?”
唐贤的声音仍是极低,像在说闺房里的私密之语,可却轰然一声,如雷炸开,崔婉儿仓促地看他,他唇边浮起一笑:“你且忍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