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边儿话分两头,刚才天衡一着了地,就被卡车的后车轮溅了一脸泥。半人高的车轮上沾着腐败落叶和泥土,这一瞬间,天衡感觉车轮似乎调转了方向要向他压过来了。几年前那个小孩的身影和他此刻重叠在了一起,噗嗤!他的脑浆就要被碾出来了。
但事实上,卡车没停留地向前开去,而天衡自己也只恍神了一刹然后就一出溜儿地爬起来跑了。他牢记着王家兴的话,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林子里。哪里灌木多,哪里不好走他就往哪里跑。天衡在林子里越跑越顺,好像他天生就该在这里跑跳的。
他一口气跑出了好几里才停下来,这会儿再听不见卡车的声了,只有郭公鸟叫个不休。天衡心也安定了下来,林子里的景儿才算真正入了他的眼。这个季节山林的雪还半化不化,但树上杏花怒放着,地上也拱出不少绿芽,阳光在泥地上落下林林错错的影子。天衡扶着树干打量着影子的方向,哪边是东,哪边向北,顺着哪个方向好走出山,哪种形状的土疙瘩是野兽留下的粪便...这些似乎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他的脑袋里,好像不用刻意想就会从脑袋里浮现出来。
天衡突然不想原路回去了,他自信凭借着自己对山林的了解他能更快地回到道外巷子。事实也确实如此,天衡在山林里如鱼得水,很快就摸到了混同江边上。整个榆城是依着混同江和中东铁路建起来的,见到了混同江,再去道外就不远了。
混同江边儿水肥草茂,江水乍一看黑得发亮,但翻起的浪花却是雪白雪白的。传说是以前江里有条黑龙作怪,后被仙人制服后镇在了江底,因此混同江才看上去是黑色的。不管江里有没有黑龙,混同江上是从来不缺南来北往的船。岸边的泊船黑压压的一片,几个码头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其中扛着货跑来跑去的满洲劳工们最多,其次就是站在货车边穿着工装别着工牌的日本计数员。里面也零星有一些俄人、朝鲜人在干活,但数量都不多。天衡只扫了几眼就抛下不看了,转过身儿往城区里跑。
走过了几条巷子进了正阳街,就算是彻底进入到道外的地界了。正阳街上的繁华几年如一日,但却和以前有着不一样:以前正阳街上穿马褂、筒裤的人多,穿日本衣服、浪人装扮的人少;现在的正阳街上,穿布鞋、洗涤褪色的长衫的人少,踩着哒哒跑的木屐、一身大烟味儿的人多。福寿堂、皮袄庄、山河居、竹林商馆、老哥俩烟草行、狗不理包子铺...这些商铺还是老样子,可是他们门口进进出出的却都是些抹了发油、梳着‘汉奸大背头’的客人,原先的常客这会儿可能正在街角或者某个背街的缝儿里半死不活地呻吟呢!天衡看着这些新晋的流浪汉,里面竟然不少还是熟面孔、老街坊。他们看见天衡先是例行公事地求两句:“有吃的吗?给我块儿豆饼也行啊!”然后又催促他:“快家去,你娘和妹子还等着你呢。”
天衡也心急,好在正阳街离家也不远了,两腿一倒蹬就到了。可是到了他更心慌——他家原来住的那户被贴了封条落了大锁,天衡凑近一看,上面写着‘哈勒锦警察厅所有’几个大字。他敲了敲门,里面果然一个人都没有。娘和天赐去哪儿了?天衡越想越急,越想越怕。正当他后退几步想要翻墙进去找找线索的时候,对门儿的院子拉开门走出了个老婶子叫住了他:“小衡?你咋这时候回来了?你娘和妹妹不住这儿了,东西都搬走了。”
“老婶儿,那他们都去哪儿了?现在住在哪儿?”天衡连忙问道。
“现在都住在老荒地新搭起来的棚户营地呐,就是裤衩子街外面。”老婶子答道,接着又问他今天怎么没在七彩玻璃厂的上工。天衡告诉她玻璃厂倒了,工人都被大车拉走了:“都拉出城了,应该不在榆城做工了。”
老婶子听后很唏嘘,天衡就势又问起自己家院子怎么被封了。老婶子拍着大腿忿忿说道:“还不是那狗日的走狗警察不给人活路!你们房东被他们使诈,一个月抓进去四次,最后把房子抵出去全家五口连夜买火车票跑回老家去了。”老婶子自己也是个房东,对对门邻居的悲惨事儿感同身受,她十分悲观地说道,“指不定什么时候我们也得搬到棚户里去住,都说不准!可怜你们家还有剩下那两家租他们房子的,那警察领着人就给了半天工夫让搬走,连押金都没给退。原本你娘还打算等你旬假的时候叫我小子到工厂知呼你一声儿的,幸好今天撞见了。”说完,她又催促天衡赶紧去棚户营地找人。天衡道别了老婶子就马不停蹄地往营地赶。
棚户营地虽说是个新建的地方,但却破破烂烂的,像是从繁华的街道里扫出了一拢垃圾堆在了这里。棚子是用不知道从哪里拾来的长木板支起来的,木板两端还留着长钉留下过的红锈洞,棚子顶是拿稻草铺得一层遮风料。因为棚子大多只有三面,天衡往里走地时候余光就能看见里面的人把家伙事儿都堆在地上,自己或是枕着、或是坐在烂桃木上。
天衡原以为找到娘她们住的地方不容易,但实际上却很简单:他走进去一打眼看到有一户用蓝布做了门帘,走近去瞧,上面还用针线勾了只小鸭子。天衡心里已经确定了八分,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