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把被子铺开，张小二钻了进去。
“娘啊，”张小二凑到他老娘耳边说道，“看来咱们命里，是有收音机的啊。”
老娘有些得意地隔着被子打了张小二一下，她压低了声音说道：“还用你说？只要有你爹在，你命里什么都有。”
这一下打得张小二龇牙咧嘴，背上的淤青无论他在硬炕上怎么摆，都隐隐作痛。估计只有睡在小眼镜的那床棉花一样柔软的褥子里，才能安生。那床被子经常被拿到院子里晒，哪怕山海居常年都有热水蒸起的水汽也不会有哈喇味，要是把鼻子埋进去，还能问道艾草熏过的香气。
‘要是能盖上那样一床褥子睡一觉，第二天保准生龙活虎。’张小二想道。
不过这样的话是决计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免不了要被其他长工骂是在做梦。一个长工家的儿子，每天不干活和少爷一起疯，现在还做梦睡少爷的床！张小二知道他们总在心里嘀咕着什么——搂着个乳臭未干的小少爷臭脚不撒手，今天人家需要个玩伴和你称兄道弟，明天人腻歪了看见你个手烂脚烂的长工指不定就一脚撅出去了。跟东家讨生活，不求有功但求无错，老老实实的干活糊口比什么都好。张家一家都在仰仗着东家的鼻息，他张小二还敢蹬鼻子上脸的跟少爷当朋友？真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张小二不知道吗？前几年不懂事儿的时候他真不知道。一根筋儿地听了小眼镜的话，半夜踩着月亮钻到少爷的被窝里陪着一起睡。第二天下午他就叫张老大打得屁股开花，张老大说什么他现在还记着呢。
‘你还真把自己当人家的兄弟了！’
当时他被打得下不来床，第二天白天其他人都去上工了，救他趴在炕上疼得直哼唧。小武郎第一次进到长工屋里来找他，对着他的八瓣屁股直抹眼泪。还为了他对着张老大又哭又闹，叫这个打了张小二的人滚出山河居。
当天，张老大就卷了铺盖睡到了大街上。老娘哭得眼睛都浑了，夜里偷偷跑出去看着。谁还敢再说张小二一句？说一句，下一个走人就是自己！
就连老爷都来见了张小二，还说让他记着少爷的恩。于是张小二下了床之后，又和小眼镜好得像一个人。
老爷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老爷说，让张小二和小眼镜好，那张小二就得掏心挖肺的好。就像老爷说让张小二懂规矩，张老大就得下了死手把张小二打得皮开肉绽。山河居的山下老爷，就是长工们的天。
只有让天舒服了，满意了，像他这样的人才能喘口气。张小二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往小眼镜身边凑，从来就不是张小二能选择的。就像去私塾，如果小眼镜去不了，他张小二自己就能去得了吗？有钱都去不了。
能上私塾，就是个机会。是洗地，洗碗，在山海居干活计永远得不到的机会，一个能真真正正脱了这间局促的长工屋，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只有跟着小眼镜才能有的。
收音机停了，有人窸窸窣窣地穿过一扇扇挂帘去到了屋外，好一会儿才传来了咕咚咕咚的声音。下水通了，靠近屋门的空气似乎也连带着清新了些。
躺在张小二旁边的老娘哼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刻薄话。
而张小二看着从门缝里逃进来的一抹月光，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高兴。
‘嘿，眼镜儿屋里能看见的月亮，也能照进这儿啊！’他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