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元八角八分。”
小眼镜趴在床边得意得说:“我和父亲说上学要吉利数,到时候我学八元的,你学八角的,让小李学八分的——你听没听见?”
“少爷你真是人美心善,”张小二蹲在脚踏上给小眼镜儿洗袜子,他把袜子套在自己的手掌上在搓衣板上搓,“顶呱呱!”
“张小二,你这次上私塾务必要努力学习,认真学习,早日把你嘴巴口齿不清的毛病改过来。”小眼镜严肃地说道,“像人美心善,那是形容女孩子的,形容我应该用高大威猛。”
“好的少爷,小的一定抓紧这次学习机会,绝对不辜负少爷的厚望。”呸,张小二心里翻个大白眼,他真要按这么说,那才是真该提升一下水平了。
‘我张小二要是不会说话,这地界儿就没有会说话的了!’他把东西用夹子在小眼镜床尾的绳上一夹,端起一盆子脏水对小眼镜说道:“少爷我先回去了,咱们明天见。”
“明天见。”小眼镜在被窝里晃晃手,“明天早点来啊。”
从少爷的屋子走回下人的屋子,其实就两步的道,但却像从道里进了道外,天上回到了底下。倒脏水的水沟就在屋门口,张小二一盆倒进去,水没有咕咚咕咚地下去,反而往他脚边溢水。他见怪不怪地绕了过去,掀起门帘子往屋里迈:“爹?爹!外面的臭水沟又堵了。”
“臭水沟堵了叫你爹干嘛,你爹又不是管臭水沟的。”张小二的老娘坐在炕上埋怨道,“人这么多,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你爹身上揽。”
屋子里是个没隔断的大通铺,瞧着是挺大,但是都用绳子和帘子隔成了四方豆腐。被山河居常年的水汽弄得半透不透的黄布然看了就胸闷,帘子那边像张家这样全家住在东家这儿的长工人家有两个,还有些没成家的汉子也都谁在一起。这会没人说话,只有层层叠叠地呼气声。他老娘没刺到人,心里气也不顺,又啐了一口:“都聋了!”
张小二的爹张栓子也跟耳聋了一样,背对着老婆儿子,蹲坐在地上修他的收音机。
“还摆楞那破玩意儿呢?”张小二不客气地往炕上一坐,活动着自己的脚指头也不忘在自己割了嘴的葫芦的亲爹面前造次,“要我说这东西被人扔出来是有道理的,真要是好东西根本就不会让咱们捡到。那破石头都没个数,哪个就能让这破匣子叫唤起来?我看啊,咱们就得认命。听收音机的福,咱们命里就没有!”
“铁柱!你就见不得你老子好!”他老娘眼睛一瞪,伸手就要打人。张小二也是张铁柱一缩脖躲了过去,躲过去还不忘了还嘴:“这不都是你跟我说过的话吗?娘,我这是学的好。”
虚张声势的巴掌到底没来第二下,老娘只嚷嚷道:“早前我还听见收音机有声来着,你爹指定能修好。”
说是收音机,其实就是个不用电的盒子,张老大说里面装个石头就能有声。张老大是张小二的大哥,全名叫张铁牛。吃住都在上工的火磨厂子里,只偶尔回来到父母跟前坐一坐,但不能留夜——大通铺这里住的都是在山海居工作的长工,就连小孩也得擦地洗碗做活,没人能白住大老爷的屋。每次就算他们的老娘再不舍得大儿子,也得在太阳落下去之前就往外面撵。撵走了又要想,这不,连张老大捡回来的垃圾,两个老都当宝贝。
张小二撅着屁股找到了一块让他捏得差不多直的蜡,又从兜里找出来一盒不剩几根的火柴点亮了放到张栓子的跟前儿。他扭过头对老娘说:“娘你也坐过来点。”
“点蜡干什么,又不是看不见。”老娘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抱着手里爷俩的衣服凑近了些。她把之前缝过的对方对着闪烁的烛火一点一点的摸过去,检查有没有错漏的针脚。黄橙色的火焰和老娘昏黄的眼一样黯淡,张小二低头一打量,不干了:“这两块布一个蓝的一块白的,补在一起太丑了!”
“洗完就一个色儿了。”老娘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把布拆下来,换上张小二递过来的布。她一边补一边念叨,“以后你没事儿就别往少爷面前凑了,听见没有?”
“怎么算没事儿呢?那小眼镜儿一天都是事儿。你儿子成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刚给他洗完了臭袜子才得闲回来。这都算没事儿?”张小二说道。
“那算个什么事儿。”老娘骂了他一句,对着她四十岁才舍命生下来的肉是又爱又恨,“人家是什么人家,咱们是什么人家?提鞋都赶不上,往跟前凑摔不死你。”
张小二笑嘻嘻地说道:“摔不死我,你小儿子以后跟着少爷还得给你赚大钱呢。”
帘子那边传来不知道谁的讥笑,老娘听了就要发火,但是一阵破风箱一样咿咿呀呀的京剧声打断了她。张小二也屏息下来,刺啦刺啦,拉长的声音像是夹着风和石头子的声音,但确实能听出调子来了,是一首钢琴曲。
“成了。”张栓子说道。
整个屋子好像变得更安静了,只有音乐像溪流一样流淌。过了会,那块张小二从蜡烛台上扣下来的蜡也烧完了,屋子彻底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