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跌回了阴暗,在黑暗中颤颤悠悠重铸伪装。
他最是厌烦女人哭泣,恨不得打发了她到廊庑里冻上一宿。
可愤然中想起刚才她眼角垂落的那滴泪,那双空洞无助的眼里又仿佛只剩下无措的纯粹,毫无虚伪可言。
就在邶恒踌躇之际,姜馥迩忽然泣不成声,放声指责:“五师兄风光霁月,翩翩君子,世间罕有的温润男子!我同他约定一起离开师门,看到他那样的结局,我又何曾不感到心痛?!你不知真相又何必如此戳人痛处?!”
邶恒目色一沉,犹如月色中一汪沉寂的深潭,看不到边际。
姜馥迩哽咽难言,说话断断续续。
“师兄们对我忍让疼惜,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受了多少他们未曾经历的苦!你一个养尊处优,目中无人的王孙公子,又怎能体会我所经历的那些!!”
“你高高在上的,什么时候真切体会过别人的喜怒哀乐?!你的自大和狂悖又是建立在多少人的痛苦之上得来的呢?!”
从小到大,邶恒被人高高捧过,也被人恶狠狠踩过,可要说被哪个小姑娘指着鼻子这般骂,倒是生来头一次。
可这带着哭腔的谩骂又不似市井泼妇的言辞鲁莽,令人不屑一顾。却是真真骂到了邶恒的痛处,以至于他怒火中烧,半天才发出一声咬牙切齿的警告。
“姜馥迩!你放肆了罢!”
怒声汹汹,就连窗外纵横交错的杂乱枝梢也随风颤了两颤。
可狂风袭过后,洒进来的月光依旧清澈皎洁,铺洒在抽抽搭搭的娇小身影上。
那哭声痛彻心扉,带着决然的忧戚,暴露出深埋于心的无尽委屈。
可她不敢哭地撕心裂肺,只得压抑着哭声,将抱在一起的手臂掐出了血痕。
三更半夜,窗外依旧有巡防的兵卫穿过街巷。
辽国上下,但凡有兵吏之地,就逃不出安阳侯的视线。她哪惹得起面前这个不知轻重的人,她更怕回不到故土便化成了一缕灰烟。
姜馥迩努力平复情绪,用手臂粗鲁地拭掉眼泪,想对片刻前的失态辩解几句。可刚起身,就看邶恒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手里正递了个精致的茶壶来。
她没留意邶恒拿着茶壶的用意,更没往其他深处想,只规规矩矩双手捧接过,却依旧低着头掩盖自己一脸寡淡,待气息均匀才嘟嘟囔囔说了句:“对不起…”
黑暗中看不清邶恒神色,她顺手将茶壶搁置在手边桌台上,借着快步朝门口走去。
姜馥迩不敢想刚刚冒犯会让邶恒说出什么恶语来,更害怕他随意一个念头便将自己的行踪书信告知安阳侯。
姜馥迩不免心中自责。
她总是这般感情用事,做什么也不计后果。而当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躲,起码还他一片清净还能让他消了气焰,不再和她一般计较。
正当她伸手触及门闩时,邶恒及时脱口了句语气生硬的话。
“大冷天的,跑出去挨冻??”
姜馥迩硬着头皮温声道:“我怕再扰了大公子休息。”
话落,邶恒却将灯烛点亮,倏然亮起的幽幽暖光透出融融洩洩的平和来。
“已经扰了,又补不回来。”
听着他并无责难的语气,姜馥迩才缓缓转身,飘向邶恒的视线里却意外他正拿着自己搁置在榻几上的几个香囊挑挑拣拣。
“哪个香是安眠的??”
听他不计前嫌,姜馥迩稍松口气,挪步走近他并主动接过他递来的香囊,点了些安眠的夜香。
“大公子快休息吧…我保证不再闹出动静…”
不料刚说完,邶恒就随手指了指里间。
“进去睡。”
姜馥迩愕然,“我?”
邶恒没什么耐心再说一次废话,便在姜馥迩面前合衣躺在了凌乱的软榻上。
看着他不理不睬的情绪,姜馥迩更觉得这是来自邶恒的考验…
毕竟刚刚他还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哪有反过来对她示好的道理?
思及此,姜馥迩便立刻识相地吹熄了灯火,又让房间陷入一片昏沉的黑暗中。
刚这么一闹,她自是睡不着,干脆找了圆桌旁的鼓凳坐下来,讷讷发起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邶恒喘息平稳,姜馥迩才抬眼望向窗外既白的东方。
她又揉了揉酸痛的手臂,直到幼鸟初鸣才喃喃自语:“若有父兄护我,我何至于会做那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