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安五年三月十五日夜,戌时初。
谢长缨依照约定,在用过晚膳后信步穿过入夜的南泠书院,来到了前山的增华阁下,抬眼时正见阁中灯影依稀。
彼时明月正悄然爬了半墙,透过山间繁茂的林木漏下枝影斑驳。不待她抬手叩门,便已有仆从匆匆地为她打开了门扉:“谢将军,君侯便在这增华阁上,请吧。”
“多谢。”谢长缨向他微笑着一颔首,而后径自举步登上楼梯,向增华阁顶层而去。
阁中瑞脑烟残,沉香火冷。谢长缨却反觉清气幽幽,不胜雅致,略微加快了步伐,登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而闲坐于窗牖之下的慕容临已然含笑看了过来:“我闻谢将军素来不喜过于浓郁的熏香,便命人提早撤去了大半。对了,先前所备薄礼,不知可还合谢将军心意?”
谢长缨得体地向他含笑长揖:“君侯思虑周到,倒是令末将颇为惶恐,亦——受之有愧。”
“谢将军还请入座吧,今夜不过你我闲谈,不必如此见外。”慕容临待她上前入座后,方才又道,“南兖州未立之时,徐州军于江北行事时多有冒犯与疏漏,那错金刀便当做是我代他们向谢将军赔的不是了。”
“君侯之意,想必原本便在于分立江北二州,以便纾解侨民与士族的矛盾。末将若是那时不曾看明白,今日怕也不会在此与君侯坐而论道了。”谢长缨朗然一笑,不动声色地揭过了这一场旧事中真正的是与非,“只是不知,君侯今日以此方法约见末将,究竟是为何?”
“谢将军身在江北,毗邻边境,有些事情想必也看得明白。”慕容临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茶,正色道,“昭国再度南下,不过时日问题,其用兵缘由当与昔日襄阳之战相近。”
“襄阳之战啊……”谢长缨极轻地嗤笑一声,“借刀杀人、以战养民,昭国若一日不能根除国内各方旧制混杂的弊病,便一日不能挣脱这个死局。可他姜昀即便想改,又能往何处改?学大宁如今的模样么?——末将说得太远了,还请君侯继续吧。”
“谢将军此言颇为在理,看来其间的更多利弊,我也是不必再赘述了。”
谢长缨端详了一番他说话时的神色,忽而调侃地笑道:“君侯是不是在想,这一次总算不必做详尽的解释了?”
慕容临忍俊不禁似的偏了偏头,但终归没有否认:“谢将军还真是如往常一般风趣。只是你应当也知晓,倘若你居于别处,司掌他职,那么我今夜的说辞,便又要换上一换了。”
“但君侯今日与每一位宾客会谈的目的想必都是相同的。”谢长缨含笑接过了他的话语,“末将也无意再明知故问地耽误君侯的时辰,但如今各方皆未有进一步动向,不知您打算如何应对?”
“谢将军,昭国未来如何用兵,你我都不敢妄断,唯有一事可以确信——到得那时,昭国不会给大宁留下联合各州兵力与朝中士族的时间。这件事,才是我不得不在当下便开始着手应对的。”
“……末将明白了。”谢长缨目光微沉,似有所悟,“此事君侯大可放心,襄阳之战殷鉴不远,玄朔军——自然还有谢氏一族,都不会在那时徒然挑动分歧。至于荀将军,他近日忙于军中事务,无法脱身在京口久留,但也已命末将全权代他与您商谈此事。届时若君侯已有对敌良策,末将与荀将军亦当全力配合。”
“呵……与聪明人说话,果真从不会太累。”慕容临径自轻笑一声,又道,“既如此,我便也代徐州将士谢过南兖州诸位的高义了。谢将军今日既已在书院中下榻,也请尽兴游赏吧。”
谢长缨不知是被他这番话提点得想起了什么,蓦地笑吟吟道:“若说尽兴,末将倒是只对一事颇有微词。”
慕容临见她神色如此,便也料想她不会当真说出什么不满之辞,便也笑问:“哦?不知今日是何处做得不甚周到?”
“那便是——君侯下一次若还有要事商谈,能否少些曲折婉转的客套?即便仍要大宴宾客,至少……别再让我去流觞宴上与那些名士文人吟诗作赋了。”
慕容临听得此言,仍旧免不了略显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朗笑起来:“谢将军还真是……”
二人这一番调侃之语倒是令彼此都稍稍放下了些许初来时隐秘的戒备,转而闲谈起了近来扬子江南北的诸般奇闻轶事。待到窗外的明月爬上了院墙,谢长缨方才从容地起身道别,举步离开了增华阁。
——
此时圆月高悬,星斗阑珊。入夜时尚在四处秉烛夜游的书院学子们大多也已陆续返回了屋舍,只在极远处余下三五萤火似的微光。谢长缨沿途一路提灯走来,唯见楼阁檐下的风灯在铜铃声中悠悠轻旋,为周遭的飞甍青瓦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自此远眺前方的林间山径,唯见林木松柏枝影幢幢,和着远处玎玲的山泉声,更衬得这空山春夜宁谧清幽。
一阵夜风簌簌而过,惊起竹林间涛声浪涌。谢长缨抬手护了护几欲在风中翻卷的灯笼,在本能地抬眼看向长风来处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