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亲也不输阵:“谁知道的,许是攀附上章邯这朝中的大红人,瞧不上宜春宫的茶罢。”
“哦?同章邯交好?”胡亥更加郁沉,转手捏起案上自己那杯一口未动的茶,“这是好事啊,更要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了。”
他将话说得一字一顿,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箭矢将我扎穿。
我又说好,坦然接过然后仰头一饮而尽,便拜别宜春宫。
缓步行过墙角,还是忍耐不住地停了下来,颤抖地深处冰冷的手,动作僵硬地掏出一只小小的荷叶包。
是若夫人以为会让庭阳服下的那一剂猛药。
本想晚些再吃,现在不得不提前消耗了。我展开干皱的叶片,苦涩的药粉滑入口腔喉管,难以下咽。
拍拍心口,猛然察觉身后有人,转身去欲开口时,被那人一把捂住嘴巴。
“……”
在我的眼神攻势下,章邯还是乖乖放开了我。
“你……”我还是不知从何说起,单单一个“你”字,也许他会懂我的疑惑。
他无处安放的手显得有些仓皇:“末将白日见殿下那样害怕若夫人,方才又听说殿下被宣见,我、我怕她为难你,我就来看看,我……”
他回到最初促狭的模样,说不尽的温柔悱恻。
冷眼看惯,从未被人惦念,也不曾相信过此生六十一甲子的时间,难得触动得真切。
章邯目光定若,落在我手中的荷片上,诸多不忍却无可宣之于口。
他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不知道,我明白他的疑虑,便摇摇干荷叶,一笑了然:“如你所见。”
他怔住了,垂下眼眸,语气听起来仿佛乖乖认错的孩子:“是末将疏忽大意,不曾考虑到殿下偏寒的体质,寻常人用来过燥的药方对殿下来说反而正好,还因此事为难与殿下,对——”
余音泯没于我轻点在他唇上的食指。
指腹之下,是他薄唇的轮廓,身上冰凉尤不及思绪缭绕万千:“不要道歉,你做的很好。”
许是被我此举惊到,又许是被我惨白的脸色吓到,他下意识握住我还覆在他唇上的手:“殿下哪里不舒服?”
我自然不能说实话,摇摇头:“这副药总是有些副作用,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不过是与薄荷根药性相克,胸中冲撞,生出些五内俱焚之感罢了,些许煎熬不已罢了。
“感觉如何?”他语中的心疼可惜我没曾深究。
虽然不知他为何一定要与我感同身受,但我还是选择回答了些无足轻重的话:“感觉……好苦。”
不过也是实话,近日不知在忙些什么,好久都不曾尝过甜糕的滋味儿了,便笑说要是有包蜜糕就好了。
语罢不等他再答,挣开他的手缩进披风中,以掩饰颤栗。
“今日劳烦将军,不必相送,回吧。”指甲死死掐进肉里,才能迫使自己顺利念出这句平平无奇的话。
“好。”他答应了,却迟迟不动身,“末将看着殿下先走。”
不再犹豫,我背对他,耗尽气力才将步履走出安然无恙的样子。
肝肺外寒内热的灼痛,火烧火燎,千刀万剐,眼前已是漆黑一片,意识飘往鸿蒙混沌,仍然不敢迟疑半步
我还不知道,此后的自己并非独行千万里,踏出的每一步,都踩出他命里的波澜。
直到回到回鹿台时连推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气血翻涌下摔进门内,“噗”地喷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殿下!”锦鹊慌乱惊恐冲上来的身影,已成为我眼中模糊的一个剪影。
“不要……声张,不要请太医,不要……”我抓住她欲扶我的手,已经难以发声,唯有轻声吐息,“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殿下?殿下!!”
锦鹊惊慌失措的眼神我已经看不到了,剩下的事,也便一并交给她了。
…………
恍若做了一场高台楼阁的幻梦,楼畔清音四散,才在清辉霁夜时分悠悠转醒。
睁眼还是满室空旷,多的是凄楚之意。
锦鹊未在屋里,我撑坐起来,摇晃着下床去开那为了保暖而紧紧闭合的窗。
随冷风一同被察觉到的,还有窗台上那只诗意玲珑的木盒,盒身以金线勾出对鸳鸯鸟,光色古朴润泽。
看贵重之态,绝不是回鹿台的东西。
将它捧来揭开盒盖,里面赫然睡着九只精致绝然的糕点,个个饱满可爱,看起来就很美味的样子。
难道世间不尽是薄情寡义么,竟真有这般有求必应的大好人?
罢也,孔夫诚不我欺。
拈起一块放入口中,柔软口感融化于舌尖,台上铜镜映出我苍白无色、却不由自主上扬的唇:
“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