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寒宵松月上中天,我挑起轿上轩窗的盖布,远望锦鹊于回鹿台门畔踮脚翘首,下轿时她忙不迭上来搀我:“殿下上哪去了?乘的这是谁的轿子?”
提起此事我便气不打一处来,抿口不言,打发了一众抬夫,闷头望门里走,锦鹊虽不知情况但也跟在后面好声好气:“我的小姑奶奶,您这样子可不多见啊!到底发生何事了?您就告诉奴婢吧。”
我越发烦闷,将她一个劲地往外推:“今日太晚了,你去歇吧。”
“诶……”她还没来得及反驳便被我关在门外,我听见她长叹,挠挠头终是离去。
搬出千疮百孔的木琴,坐于案前,深呼吸后面上归于平静,但心下仍是止不住的异样,说不上难受,却有些怪异的。
极力压下心头燥闷,双手抚于弦丝,指尖勾动,流泻出成篇的韵律,错落有致,轻捻慢挑的指法是承自南卫岨意派的淡雅疏离。
千千真音婉转徘复,乃是先前的《春宴》,其中点滴写意在片丝的声韵中皆可追溯,无一遗漏。
谈不上完美,而完整有余。
曲毕,心情方才平稳不少,翻开双手静静凝视,神思渐深重,冷静后的头脑中只得出更多顾虑与盘算。
事已至此,不得不加快计划了,所有的博弈,都必须牺牲掉一些赌注。我慢慢拿出袖袋中的荷叶包,里面包着色泽暗沉的药粉,是进补的良药,也是药性相克令人肺腑生燥的邪方。
外层的干荷叶在我手中几乎捏皱变形,较劲良久,浅觉冷风摇曳时才漠然将其压在琴下,剪烛睡去。
不过酉时,虽平常也歇得早,但今日是怎样翻来覆去也入不得黄粱,多少年来心绪都不曾如此暗潮汹涌,难道今时已到多事之秋,难与往日并论?
颓然坐起,抱膝靠在床脚,等周遭湿冷的空气凉却体温,我将脸合进膝盖间,思来想去,到底忍不下这口气,将章邯那厮来回咒骂三千遍。
— — — — 一半个时辰前 — — — —
军机楼内高堂列明烛,半方开间,窗外冰轮相照。
听先前的动静,章邯怀揽着我翻身飞下跳进军机楼。
我试探地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眯缝,章邯的背影赫然就在榻边,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在我悄悄睁眼那瞬便立即察觉地转过头来。我惊得紧闭双眼,又发现这举动未免太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慢慢又睁开眼,落入眼帘是他满眼的无奈。
供人临时休憩的矮塌角度很低,他背手站在旁处,低头望我,神情又叫我看不透了。
室内洁净得过分,没有任何修饰。若不是桌上齐码的案牍竹简,倒要叫人怀疑此处是否无人居用,只有些清冽的松香墨韵点缀渲染,和面前暗刃寒铁般的男人竟有些相得益彰,分毫不显突兀。
“看来殿下精神不错,末将还以为今夜无法睡自己的床榻了呢。”他像在调笑,音色低吟动听。
没曾多寻思他话里的意思,我只顾虑方才帮了盖聂,总有些心虚,四处骨碌碌地转眼珠,就是不敢看他。情境轮换,我从前总笑章邯说话时不敢看我,现在风水轮流,我倒也龃龉不堪畏首畏尾起来,
偷瞧他的颜色,自己试探地撑坐来,下腿伸脚去够小塌边的粉金罗绣的鞋袜。
章邯后于我出脚,长腿一伸,竟先于我将绣鞋一下拨开,我的脚收势不住,落时轻踩在他的铁靴面上。
疑惑看他,他却用挑衅的眼神回应我,像个坏主意得逞的孩子。
脚下的冷铁并不怎样摄人,被他甲靴衬垫着,倒显得我的脚分外小巧白皙。
自装晕伊始,我这心就七上八下,总怕他拆穿我的伎俩,故而也没底气和他斗气。
不知他到底有没有看出我与盖聂临时串通,若是看出来,又会不会治我个合谋叛贼之罪。
我撤回脚转而再探鞋袜去,他却拿出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笑得有些得意:“殿下不好奇末将手上拿的,是什么?”
顺上他的话,一眼便瞧中他手中捏着的精巧荷包,我下意识抬手去摸索腰际,被他正中下怀地看在眼里。
章邯的确没有再提方才的事,但接下来的事,棘手的程度也绝不输前者。
我停了手,暗骂他狡猾。
刚才分明清醒着,竟不知何时被他得手,神不知鬼不觉就顺走了我的药包,看来下次算计他也得吃住被他反摆一道。
我深处手掌,示意他还回来,章邯熟视无睹,弯腰低身在我眼前:“藏红三钱、石柱二钱,佐半两川芎,大补之方。不过……”听他越说越多,我心下悚然,却不能显山露水,好似沉住气为分个高下出来,证明自己高明一筹似的,可他好像已经胜券在握,“不过,这个时节,常人服用后口鼻溢血状似秋燥,难以查证。”
我实在无可辩白,一再沉默。
他更确认了:“殿下精通医理,断不会不知吧?又或者,殿下要的,就是这种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