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于从息裕帐子里出来,已是晌午。破天荒得,息裕留他用饭,但是显然二人都没有吃几口,单于就走了。弗欺进去问了安,看见母亲眼睛红红地看着自己,对自己招手。弗欺很是难过,起身之际很快地捏了一下鼻子,止住了眼泪。
息裕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将他的头揽在肩膀上,不住地抚摸。弗欺盯着残杯冷炙,道:“娘身子没好透,为什么喝酒?”
息裕笑道:“是秦桑春,没什么酒味的。”
弗欺就着杯子闻了一下,道:“胡说!”
息裕双颊绯红,噙着笑意看着他,浅浅道:“我只抿了抿,我儿不要怪我。”
弗欺顺手拿过桌上小刀切肉吃,道:“我在娘这吃了。”
息裕捂着胸口笑道:“才起来吃这个,油腻腻的。待会去骑马,胃里翻上来难受。”她又一叠声叫来钟妈妈:“胡还做了细粥,送去给了帝媛,给你留了一份。去随你钟妈妈去吧?”
弗欺不甚情愿,钟妈妈拉着女儿胡还的手笑道:“还儿做得粥,早上帝媛还夸了。王子怕是不曾吃过。”二人半推半哄,才将弗欺请了出去。
望着弗欺的背影,息裕一直不曾移目,她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直到钟妈妈重新回来,她再也保持不住脸上慈爱的笑容。钟妈妈刚一掩门,隔绝了正午的日光的那一瞬,身后传来瓷碎杯落之声。她惊愕转身,看见苍白脸庞,半面鲜血的息裕,正对她咧嘴笑:“钟云,我活不长了。”
钟妈妈赶紧跑上去扶起,掏出手中的帕子为息裕擦拭血迹,反倒弄污了二人的衣裙。钟妈妈边哭边喃喃道:“公主胡说,公主胡说,圣人还没有来接公主呢,公主还没有回家去呢?”
息裕笑道:“我也回不去了。这么多年,要回去早回去。只是云儿你,要是回去,带着胡岸,只带他一个好不好?胡还在这边生的,是我看着长大的,留下陪着弗欺好不好?”
钟妈妈只哭,也不回应。息裕又道:“我是混说了,拆散你们好团聚,真真该死,胡岸胡还你都带回去吧。”
钟妈妈气结,哽咽道:“妾哪也不去,就陪着公主。”
“为什么?”
“妾本就是孤儿。二十多年了,妾已经把这里当家了。”
双双泪目,模糊了眼前人,息裕凭着感觉为钟妈妈抹泪:“钟云,你别骗我了,你不是孤儿。你本是陈国人,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八岁才被卖到卫国,九岁代替别人家女儿进宫。一生归家路,漫漫复遥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她指尖沾了唇边的血迹,在桌案上写下“何时”二字。
一方崭新的丝帕突兀得落在满是狼藉的桌面,息裕又哭又笑,支着身子望着眼前人,如已病梅花,似有乞怜之态。“瑶姬你说说,你无家无国之于我有家有国,又如何?”
黎玥瑶掰动手上的戒指,粲然一笑:“似乎……我说不上来。”她待了一会,看着息裕平复,才裹了障面出来。
黑纱障面在烈日下如同一个蒸炉,才走几步就热得满身是汗。她就着阴赶紧回去,看见黎高川和黛音在外头毫无遮蔽地站着。黎玥瑶一敛眉,道:“是郑绾不请你们进去吗?这日头下站着,着了暑气怎么办?”
黎高川笑道:“并没有等很久。”
进了帐子,郑绾忙上前为黎玥瑶卸下障面,小丫鬟端上一碟子西瓜,红艳艳得沙瓤,瞧着水灵灵的。郑绾一壁为她打扇,一壁笑道:“这是王子才送来的,说是吐蕃商人供奉得,好大一个,寻常见不着。”
黎玥瑶挑了一块,尝了一口。黛音见她面露悦色,笑道:“单于已经同意我和十一郎的婚事。十一郎还是想听殿下示下。”
黎玥瑶沉思一会,道:“姎并不知道情为何物,只是娘子愿意以身相许,姎也成人之美。黛音娘子,姎与家兄有一二私言,想问问明白。”
对面二人相视一眼,黎高川扶起黛音,郑绾引着黛音退下。室内转瞬只剩下他兄妹二人。半晌,黎玥瑶问道:“哥哥同我说真心话,对郡主可是十分真心。”
黎高川忙跪下陈情:“天地日月可鉴臣心。”
黎玥瑶薄衫罗裙,依旧觉得汗在止不住地淌,她冷眼瞧着黎高川,也是青衫美少年。这样好的韶华光年,却要困在这里。黎玥瑶道:“娶了她也不是不好,偏安一隅。只是为什么呢?情缘何所起,又为何而生呢?”
黎高川脸颊微微染红,是粉面何郎,不用傅粉得天然雕琢,他道:“那日初见,黛音于山间策马,英姿焕发,疾如风过境,明若闪电破空,是飞雁贯日,鸢击长虹。远不像我,是困于枝枝叶叶间的山雀。她是那样的迷人,让我心生艳羡,后渐生爱慕。臣虽无教化,却知此举缺上命佳媒,有违礼教,以致王妃苦恼,殿下震怒。然臣心臣情,已是离弦之箭。”
闻者面色聚变,问道:“何谓离弦之箭?”
黎高川一拜:“再无转圜。”
“再无转圜?”黎玥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