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外城以南,天坛稍往北一点,有多个大小各异的水塘,相连成片,足有数十亩,乃是因前朝大兴土木,在此地取土烧砖形成。
大彰建国后,顺势将此处改做养鱼之用,大小水塘修葺一番,周围亦修建了不少亭台楼阁,既有王公贵族们的私人宅院,亦有可供百姓前来赏玩的游廊水榭,久而久之,百姓们便将此处统称为金鱼池。
是日晴光和煦,嫩柳初发,但迎面杨柳风犹带寒意,池中金鱼畏寒,多潜于水下不肯冒头,月仙闲闲洒了几把饵料,也觉得无甚趣味,怏怏地又回到桌前。
红鸾绿莺两个最是能干,一人沏茶一人摆盘,很快就布置妥当。
叶颀坐在一旁闹了个大红脸——说好下回他做东,但他们夫妇素来俭省,不爱呼奴唤婢,府中只留了几个下人伺候,若要办席面,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月仙倒不在意这些,且这次大家又是为着她才聚来此地,便照旧大包大揽,索性连小食点心也从家中一并带来。
何良一直在谨慎地观察四周,收回视线朝月仙摇摇头,“八成还是有锦衣卫在跟着咱们。”
若在以往,月仙兴许也会忐忑难耐,但现在她彻底无所谓了,“子善兄不必多虑,我已经在皇上面前明确说了,定要自证清白,如今咱们聚在一起,这不正显得我言出必行?”
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看得其他人是又上火又没辙,连濯懊恼道:“我专程报信,就是生怕你被突然皇上问及,临场转不过弯,想不明白这嫌疑怎么就落在自己头上。这下可好,正因我说了,反叫你同皇上辩了个酣畅淋漓。”
酣畅淋漓?
月仙撇嘴,她面圣时顾忌臣子本分和皇上的颜面,吞了好多话没能当场言明,要想真正酣畅淋漓,且等到她查清楚潘云腾和田氏之间的渊源再说。
所以她只含糊着朝连濯点头,破罐子破摔道:“事已至此,驷不及舌,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只怕我在皇上面前也无法交代。”
见连濯默然不语,俨然是被她说服,月仙便又转而去问黄若璞,“浣之说你该是最后见过田氏的人,她可有说些什么?”
黄若璞道:“她只问我棋盘街怎么走,想来离开都察院之后,就是往大明门的方向去了。”
叶颀攥着拳,坐立不安了好一会,才下定决心问道:“阿栩,此事你当真要管到底么?”
月仙说现在是不得不管,“我若不想办法自证,万一皇上架不住几位阁老旁敲侧击,君臣之间一旦生隙,再想和好如初怕是难于上青天。”
“竹修兄缘何有此一问?”
叶颀斟酌再三,坦诚道:“这个田娘子,她,她其实是内子的手帕交。”
田静柔和他的夫人陶慧娘,两家同在汝宁府,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因姑娘们年纪相仿,幼时常一起玩耍,后来两人分别出嫁,这才渐渐少了联系。
去岁慧娘要带儿子上京同叶颀团聚,临行前特意回娘家看望父母亲,正巧隔壁的静柔也在,两人许久未见,且慧娘又是一去不知归期,便请静柔来自家叙话。
没想到静柔攒了个小布包袱前来,待进了慧娘的闺房,即刻就折了双膝跪下,声泪俱下地求慧娘带她上京。
慧娘几经询问,才得知她是要进京给亡夫穆文清伸冤。
这穆文清正是昭兴九年进士出身,高中二甲第三十六名,却在准备庶吉士馆选考试之际,突然在京中住所暴病身亡。
静柔跟随公婆及大伯哥穆文满前去料理后事,依稀听得,同赁一处院落的举子说,穆文清是被活活气死的。
那举子会试落榜,正收拾了行装打算回乡。因不在京中久留,便格外大胆些,他告诉静柔,正是潘云腾使人捏造谣言,一口咬定穆文清平日摆摊售卖的兰草图,全都是临摹前朝隐士的画作,才致他急怒攻心,呕血而亡。
静柔原本将信将疑,无奈举子说得有鼻子有眼,她便将这话悉数告知了公婆二人。
岂料潘云腾竟还敢主动前来拜访,她是孀妇,不便相见,不知此人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原本誓要为儿子讨回公道的穆家二老,竟然从此缄口不提伸冤之事。
不仅如此,他们还紧赶着要回汝宁府。
静柔问起,他们只说是为了让穆文清早日入土为安,可一旦静柔提出要设灵堂请夫君昔日友人前来吊唁,公公婆婆却又百般阻拦,甚至不许她单独出门。
彼时她已经隐隐猜到,事实极有可能真如那位举人所说,而潘云腾找上门来,恐怕就是为了用一笔不菲的银钱叫穆家人封口——毕竟她看得出来,自打见过潘云腾,婆婆手头上明显阔绰许多,这些天一家四口人的饭食,全都是从酒楼叫了菜差人送来的。
她不知道潘云腾究竟出了多少钱,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穆文清枉死。
想当初两人刚成婚,柔情蜜意说不尽,他亲手绘了林林总总几十种花样子,从此她所穿衣裙,所用罗帕,只绣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