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八华众人一条性命,”他决然跪下,向我叩首。“你应该知道,我不能留。”言辞间陌生的称呼,让这场名叫傅融的梦境彻底碎裂。即便念有他的旧情,饶了他们也无异于埋下危险的种子。身在副官之位多年,我相信,他早已知道我的回答。里八华在绣衣楼的卧底已成颓然之势,曹魏的重臣荀家内斗更使司马家危如累卵。我不会放他离开,他无论如何无法翻局。于是他最后喃喃道:“可不可以,至少,不要伤害飞云。”
聪明活泼的飞云啊,我鼻子一酸。你明知道它只听你的话,你走了,不知它该多伤心。
“一只犬兽,我不会伤它。”得了我的保证,他抬起头,释然地轻笑一下,数柄长剑顺势架在他的脖子上留下血痕,沉甸甸的如枷锁一般压得他闷哼一声,跪坐在地:“我的一生,也不过像一条野狗一样,在阴暗的窄巷嗜血为生,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些年,能伴你左右,是我向上天偷来的时光。”
他纤长的眼中泛出湿意,执拗地仰起头盯着我。那一刻,我才觉得这个与我朝夕相处的副官身上,似乎有了些许司马家那个孤独少年公子的影子。“我亲手杀了幼时唯一愿意陪伴我的小狗,此后一切宿命皆是我罚罪。我从未想过,我能遇到你。曾经看过一夕烟花,已经足够——飞云与司马家与里八华并无联系,求你善待它。”
他用我熟悉的声音语气说着我从不认为傅融会说出的话。
“你怎么对待其他人,就怎么对待我。”曾经点点滴滴好像就发生在昨日。当时我不懂,傅融究竟要什么。现在看来,三分真情五分假意,他希冀的或许也只是往昔那段平静宁和的岁月。只是他摆脱不了里八华少主的身份,也摆脱不了司马氏的家族荣耀。从前我们相伴而行,如今再相见,却只剩尔虞我诈,兵戎刀戈。
从相遇就掺杂了别的心思,如何能有善果。
“如果,我让你放弃司马懿这个名字,你会答应吗?”同样的话,他问过我的,如今换我来问他。
如果你答应了,我就可以放过你,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如看到希望的幼兽,带着一点庆幸,带着一点欢愉,带着一点满足迎上我复杂的目光,就那样,我心如擂鼓,他看了我很久很久。可他只是慢慢黯然,苦涩地低下头,干净的嗓音已然破碎不堪:“楼主长大了许多,我,很高兴。除此,再不能有其他。”
我知道,我们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我们还是走到这一步。
“绣衣楼的叛徒,里八华的内应,你知道会遭到怎样的处置。”
阿蝉见我转身离去,厉声道:“带下去!”“是!”冰凉的命令仿佛一把尖刀插入我的心脏,可我知道,我不能停止脚步,拖着麻木的躯体,我一步一步走远,走向一个未知的深渊。
“广陵!”
我停住脚步。明明他是地狱的恶鬼,却总是在我即将下坠时把我从黑暗中拉起,给我一点温暖。
“在你的一生中,从生到死,无人会一路相伴。”我转过身,他远远看着我,下定决心般的,一字一句隐忍着泪意:“只不过,在我的一生中,我与谁并肩而立,我又为谁舍生入死,”
“你,全然不知吗?”
我,吗?
那时一切都是最美好的开始。春天乔木细碎的枝叶长起,夏日暴雨如注浇不倒池中芙蓉,秋日长虹大雁排飞,冬日落雪湿了一高一低你我的衣肩。一年一年,我注视着你深沉的目光,你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在润物无声的陪伴中,早已生长蔓延成庇护我的一方自在天地。人生若只如初见,却是何事秋风悲画扇。
我当然知晓。傅融,只是你从未说出口,我也把它留在心底。
在生命的终点,这份隐藏了多年的爱意,他曾经无法说出口的愿望,借以只能点到为止的言语,得到明知无法成全的回答,作为一段陪伴的最无奈的结局。
残夜只剩烛火摇曳。阁楼前所未有地安静了下来。
雨停了。在雨中漫无目的走了一大圈,不知不觉中,我又一个人回到绣衣楼。
“总不让我看,现在拿我没办法了吧!”我赌气似地翻起他留在桌子上那厚厚的账本,纸张还染着熟悉的朱栾香味,一笔一画,是傅融日日点灯熬油写下的心血。“连阿蝉都偷不到,莫不是背着我造假账?”我看着一页一页枯燥的数字,感觉乏味得很,不知道为什么他天天这么沉迷算账。突然翻到一页,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我停下了手。
“三月初六,天气转寒,她有些许受凉。下次出门一定记得带一件外衫。”
“四月十五,做了猪肘面,她似乎不爱吃,记得不要做了。”
“六月初七,她又去江东了。并没有告诉我,她,是不想让我知道吗?”
“七月十七,不知道还能陪她多久。”
春去冬来,事无巨细,他都写在这里。仿佛间又看到那双淡然的眸子,暗暗隐藏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