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我的心还是不够硬啊。
“压下去吧。”
书吏挥挥手。
有差役上来扯大侠走。
“等一下!”
大侠挣扎,他努力在一群鬼魂中搜寻,终于,找到狗官,不,找到县令鬼魂。
他跪下,对县令砰砰磕头。
县令似乎说了什么,旁的他也听不见,只有最后三个字,他听懂了。
县令是说。
“你去吧。”
你还说了什么!
他想问。
问出口前,他忽然明悟,我如今既已听懂鬼语,也便是说,我也是鬼,我死了。
他心中复杂,诸般情绪,想起家中父母,便是愧疚,又想到枉死县令,便觉自己真是畜生,死不足惜了。
等等。
他想起什么,出殿宇前,大喊着问县令。
“您儿女呢?您儿女呢?”
没得到回答,他回过头,只见到县令死灰的眼,于是他什么都明白了。
处理完大侠,书吏与县令说。
“先生,如今无望天正是用人之际,不如留下。”
县令摇头。
“不了。”
他说。
“之前已算过,我也有罪,不是么?”
书吏解释。
“先生此言差矣,陛下乃开明之君,些许错处,大可功过相抵。”
“何况这世间,谁又无罪。”
县令竟是大笑。
他仰头看一看,上已无阎罗,书吏在旁解释,说阴天子为世人鸣不平,外出去了。
“知道我为何走么:”
县令说。
“请赐教。”
书吏一躬身。
“正是你那一句啊。”
县令指书吏。
“这天下,谁又无罪呢?”
县令摇头。
“我之罪过,是童年拿了荒坟的馒头吃。”
“哈哈哈。”
县令笑着走远。
书吏静静看他背影。
“是了。”
县令说。
“有一事我很是不解,望解惑。”
县令问。
“请讲。”
书吏说了,但他有感,县令这话,却并非是对自己说的。
县令问的,不是书吏,是阴天子的阎罗。
县令说。
“既然天下人人有罪。”
“那么无望天之目的,又是什么?”
说完,他大步走了。
书吏独自醒了许久,一直到下一个罪人魂魄,他一个又一个审理,有的是真真罪大恶极,有的是如那大侠般天真糊涂,也有的,是县令一样,一些小错,也是罪。
无望天阴司黄泉,成日运转,不得休息,罪人好像永远也审不完。
书吏多了两个同事,他们充当判官文书一类角色,三人各领一班,日夜轮转。
书吏的心越来越硬。
再碰到像当初大侠一样的人,他不会怜悯。
碰到罪大恶极的人,他也不会动怒。
恶人见多了,他觉得,人间阴司,其实并无不同。
人间也是恶的。
忽然一天他一个激灵。
当初县令的话又响起。
无望天之目的是什么?
书吏知道,无望天是阎罗的无望天。
无望天之目的,也即阎罗之目的。
如果真的世间人人都有罪,那么赏善罚恶的无望天,其实只有罚恶,并无赏善。
阎罗将审判的,是整个人间。
可是,这之后呢?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无望天审判整个人间,全部有罪之人都化作无望天的鬼,受刑受苦,以此洗涤罪孽。
那么,没了人的人间,和都是人的黄泉,哪个是人间,又哪个是黄泉?
但最重要的。
书吏想啊。
若到了最后,阴天子阎罗审判了所有人类,那么下一步,他应该审判什么?
还有什么可供他审判?
九州么?
审判九州的想法出现在书吏心头,他被自己给吓一跳。
不会的不会的。
书吏连连告诉自己。
审判九州,怎么可能,怎么审判一个世界么?
书吏完全想不到这种事怎么做到。
他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
用繁重的工作麻痹自己。
只是有些东西一旦出现,便再也无法忽略,而且是你越想忽略,它就越是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