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走了不知道多久以后,那阵歌声却又低低地在教士的脑际盘绕而起了——这绝不是他的幻觉亦或谵妄,尽管姑娘的身影从未曾自他的意识深处隐去,然而他却有充足的底气坚信自己如今尚未疯到这等地步。这么一想,他又浑身没由来地一僵,如同听见鬼魂歌唱似地快步朝小巷另一头逃走。
“噢!你疯了,克洛德·弗罗洛!你虔诚的信仰竟已经开始动摇——你没有听见天国圣主的回音,却反倒先听见了魔鬼的低语!”
他沉沦在自己混沌的神思里,这种心灵上的混乱同样也暂时蒙蔽了他的双耳:他听不见墙外梧桐木簌簌的落叶声,听不见头顶天穹之上鸽群振翅的响动,甚至连那一阵阵窸窸窣窣的轻快脚步,也充耳不闻了。毫不夸张地讲,当那道影子闪到他的身旁,堂·克洛德都不曾留意过周围的动向,直到他的胳膊上传来一阵轻快的摩挲,仿佛是一阵风在他的灵魂上搔痒。这时,他方才领会到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当即就错愕地抬起头去——为了逗弄他这个不幸的苦难者,有一个轻佻的姑娘故意从他身侧一碰,擦过了他的教袍。
在看清那不守规矩的家伙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就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给死死攥住、再也不会搏动了一样。一阵令人目眩神秘的光芒在他的头脑里迸裂开来,在那短促的罅隙里,他甚至以为是云烟正从自己的指尖淌过去:那调皮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给他极乐又令他煎熬的bohémien情人。
主教代理从眩晕中清醒过来,这时,他刚好能够看清她在转头离去前最后一瞬的姿态:她的胳膊下夹着那张花纹毯,火红的裙裾因跑跳而仿佛波浪般翻涌,乌玉似的黑鬈发衬出其中那张秀美动人的脸庞。她的嘴唇高高噘起,眼底浮出既像是谑笑、又如同孩子恶作剧般兴奋的光彩;她的神情是如此高傲,但那高傲的容色非但不叫她惹人厌烦,反倒为她的面容更增添了几分生动与鲜活…
他愣了半天,才忽然抬手捂住眼睛,就像在弥补自己刚才已经犯下的过失一样。但那手却又很快地垂下去了,重新露出那一双目光呆滞而又惶惑的眼睛。姑娘见他这样反常的举动,脸上那天真的嘲弄之态愈发明显了,一张红润的嘴唇几乎要咧到自己耳根。她张了张嘴,做出几个口型,应该是轻声说了些什么。然而堂·克洛德的耳畔始终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眼前云雾缭绕,也什么都看不分明,只是最终才隐隐约约从姑娘那带着浓重西班牙口音的蹩脚法语里分辨出了一个词——“蠢”。
这个字令他分外难堪:无论眼前的姑娘有多么天真,她都不会不明白自己刚才那些近乎失态的举动背后所隐藏的动机。他感到自己的尊严受了践踏,于是在困窘之外更生出一层心虚与愠怒:难道他在她的眼里就仅仅只是个怯懦又阴险的蠢货?她究竟是抱着一种怎样的想法,才会以如此神情故意从他身旁飞快地擦过?
主教代理想冲上前去抓住姑娘,然而,沸腾的血液全都腾腾地往他头上涌去。他一步也迈不开,只能在蒙住眼睛的雾里任由姑娘得意洋洋地上下打量他,再一扭头,步履轻快地从他身前溜走。除此以外,还有更为过分的——最令主教代理百感交集的是,她在转头离去的同时,嘴里甚至还在哼唱着一支音调欢快的西班牙小曲。
这支轻快的曲子在主教代理心头烙下的印痕不可谓不深刻,以至于在数月以后的深夜里,那吉普赛姑娘当时得意而又讥诮的面容仍能随着歌声一同在他的脑际深处栩栩浮现。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隐隐躁动起来,似有一簇火焰正在他的心胸里燃烧。他腾地一下坐起来,当即就跳下床去,咬牙切齿地低语:
“不行,这个古怪的姑娘!——我得去找她,我必须抓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