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莺时川引进的活水湖上,一叶扁舟随波摇漾,无数落凫惊飞。
一名耄耋老人从小山似的刨具木屑中抬头,浑浊的眼球望向雾杳的那一刻,竟明烂如岩下电。
配上她垂在胸前的盈盈雪发,整个人犹如经霜弥茂的松柏,仿佛在倒流的时光中,变回了那个对学生爱如己出、博极群书谈古论今的师长。
但这样的云枢只存在了一瞬。
“长生啊,你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云枢老泪纵横,几乎手脚并用地把船划回岸边,用被秋风吹得冰凉的掌心攥住了雾杳。
长生这个土不拉几的名字是雾雨的表字,不过讽刺的是,雾雨二十岁出头就死了。
雾杳跟母亲长得极像,当年就是靠着这一张脸,被认回的雾家。
云枢这是以为雾雨的鬼魂来找自己了呢。
云枢年事已高,跟她解释的事,往往是前说后忘记,哪怕是上一刻刚让她理解了雾杳不是雾雨,一转头可能又给忘了。
久而久之,雾杳也就不解释了。
雾杳从白檀手中接过一个素缎无绣纹套子的小手炉,熟练地塞给云枢,替她细细抹着眼泪,僵硬笑道:“哎呀师父,您别伤心,我就是怀念过去了,想要个《月魄纸铃》的名笏玩玩而已。”
“好好好,师父不伤心,你想要什么,师父都给你。”云枢拼命咽着泪。
琲朝尊师重道,峣峣阙并不因为云枢年迈昏聩,就亏待她多少,故而在落凫汀里,云枢的书斋形制和山楹斋是一样的。
但云枢执拗地要把她的一应器具笔墨等堆在岸边与小舟上。众人怎么劝也劝不听。劝急眼了,还曾绝食以逼。
万幸云枢教过的弟子万千,隔三差五就有跋山涉水从远方来看望她的,江天也会固定派学谕每日数次前来,倒也不至于冻病了。
云枢从木屑里扒拉出一条细长玉洁的竹板,随意捡了张石案,就把一支饱蘸赤色墨水的湖笔递给雾杳,“写吧。”
名笏一分为二,其中一份将送入宫中,登记造册,需本人亲签姓名。
不是只要擅舞,就能被选上跳《月魄纸铃》的。非得是获得了一众博士的认可,岐嶷颖慧、清操洁己之人不可。
故而,能得到名笏是一辈子都能炫耀的事。和中举也大差不差,无论是要嫁人还是考女官,未来的路都会顺畅很多。
不过嘛,今年夏琬琰的事传遍了街头巷尾,人人皆知,原定跳傩舞的女弟子们中毒。
今年雾杳得到的这一份名笏,也就大打折扣了。
在燃灯会上代表峣峣阙参加切磋的人选,名笏以赤墨书写;只跳傩舞不切磋的,则是橘墨。
雾杳好说歹说,才哄得云枢答应自己换了一砚橘墨,可正式提笔时,云枢却怎么也不肯妥协了。
“怎么死了五年都不到,你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你叫雾雨,不叫雾杳。还知道‘雨’字怎么写么?像这样。”云枢急得握住雾杳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
你道她忘事吧,连雾雨死的年份都一清二楚。可真要细究起来,却又不记得雾杳的存在。
雾杳跟她是有嘴也说不清,最后破罐子破摔,打算把烦恼留给江天,让她去向收名笏的宫中人交代,于是,像个被训了的三岁小孩般点头哈腰着,“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这就改。”
新的名笏上龙飞凤舞地落下“雾雨”两个大字。
云枢抚着下颏,沉吟道:“退步了。上次给你烧的文房四宝没收到吗?再偷懒,下次就打你手板子!”
雾杳:“……”
她嘴角抽抽,“对不起师父,我会勤加练习的。”
云枢用细如柳叶的小刀,覆盖着“雾雨”二字,如刻一个硕大印章般,繁复洋洒地刻下了太初女帝留给峣峣阙的圣训,“月辉沧海”。
随后将名笏整齐地一劈为二。
一爿待呈宫中女官,另一爿则留到上琢磨台前,让持笏者当场再写一次姓名,对比笔迹,核对两爿的刻纹是否能够相合,以防有刺客易容混入。
雾杳再次看了名笏上鲜明的橘色,微微放下心,“多谢师父,今天我赶时间,下次来的时候,再带您爱吃的粽子糖。”
江天怕云枢有个什么意外,平时不许学谕给她吃坚硬易噎的食物。
“知道啦,我还贪你两口糖不成?”云枢没好气地乜了雾杳两眼,但下一秒又嘱咐道,“哎,我要薄荷味的,不要桂花的。”
她从顺带里掏出一小串铜钱,用小锦囊装了,挂到雾杳脖子上,“喏,虽然如今你已在鬼录,但买东西还是要给钱的,知道吗?我替你将钱挂好了,这样就不会丢了。”
雾杳哭笑不得,“是,我记住了,师父。”
“嗯,去吧。”云枢满意地笑眯了眼。
琢磨台边日落日升。
转眼就到了拿着半爿名笏提前入场,祇候女帝圣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