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走过来,驻城的首领远远就迎上前来。
“贝勒爷吉祥!”他看了我一眼,明显停顿了半秒才道,“格格吉祥!”
努尔哈赤笑着让他起来,来人扶了一下头盔,跟在努尔哈赤的后面小心地笑着:“贝勒爷怎么得空来了?”
“无事。”他让来人离开,“下去吧。无需声张。”
我被他牵在身边走在这座依山而建的城墙的地基边。赫图阿拉三面环水一面靠山,看外城城墙地基的规模,这一圈最少也要十公里。
城墙里并不是一片荒芜,而是稀疏的散落着一些草屋。再往里面还有另一圈属于城墙的地基,看起来赫图阿拉的结构应该是和佛阿拉差不了太多的。
就像努尔哈赤刚才说的,相较于现在的佛阿拉城,赫图阿拉无论是在方位、面积还是交通、战略位置上都更有自己的优势。他现在如此清楚这些,那十几年前带着十几个人起兵的时候他会完全不知道吗?他为什么会放弃自己熟悉的家,舍近求远地选了佛阿拉?
难道仅仅因为那是他父亲的建州老营所在?
我看了一眼身边没什么表情望着忙碌人群的努尔哈赤,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可是这个想法有点不合逻辑,我收回看他的眼神,也望着远方。
见我遥遥望着内城的方向,他顺着我的眼神望过去,终于开了口。
“二十年前,我就是从这里离开的。”他停下了脚步,看着离我们很远的那座不大不小的草屋。
我也望过去,还没说话,他就拉着我转了身。
“走吧。”
我听着他这比冷风还低沉的语气,终于确认了自己刚才的猜想。
也许……也许赫图阿拉,有他压在心里,从未被他人洞穿的隐痛。
也许,这里是他的伤心地。
我们回去的路,他走得很快。我一只手被他扯着,另一只手提着裙摆和他那件过于长的斗篷,磕磕绊绊地几乎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边。还好我们马离得并没有很远,它们头挨着头在湖边悠闲地甩着尾巴。
我们面对着湖水沉默地站着,料峭轻寒在水边更甚,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不过只是单纯的体感上的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和努尔哈赤今天的沉默都难得的舒适,莫名其妙的。
见我裹着斗篷还不住地发抖,他走过来抱住了我。
“卿卿一定在想,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
我埋在他的胸口笑:“是啊,你只要说,你在修新城留了人不就结了?”
他摸摸我的头,我能感觉他在深深的呼吸,又重重叹气。
“我额涅在我十岁的时候就走了。”
我被这句话朦胧预示的故事惊得浑身一震。
“卿卿,别怕,”他低头看了我一眼,是一个落在我额头的吻,“想和你说便说罢了,别怕。”
我迟疑了一下,也伸手搂住了他。
“我额涅是我阿玛的第一个福晋。”
努尔哈赤在对我说起那样遥远的一个故事,遥远得我几乎不知道怎么去想象。可他的声音又那么近那么轻——天底下大约只有我一人能听到,此时此刻,他从未如此满怀着眷恋的低语。
“她姓喜塔腊。有了我这个儿子之后,她还给了我阿玛舒尔哈齐和雅尔哈齐。”
“嗯。”
“额涅因病去世之后,我阿玛娶了王台部落那拉氏的女人。”
努尔哈赤的声音突然冷了下去,他给人的熟悉的凛冽让我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他又笑了安抚着我的后背:“又不是说你,你怎么回事。”
我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他又陷入了回忆,眼睛里愤恚再次弥漫开来。
“王台比当时的建州强大太多了,我的阿玛需要这位新福晋身后的力量,只能任由她无理跋扈。
“雅尔哈齐天一凉就腿疼腰疼的毛病就是自那之后从未吃饱穿暖的结果。
“舒尔哈齐也是,如果不是太容易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不会像现在这样容易为任何新鲜的物什好奇,有强烈的独占欲。”
我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把自己想说他也有一样的独占欲的念头压了回去。
“那……然后呢?”
“我阿玛并没有做作为一个父亲该做的事。”他的笑里又有一些无奈,“当时我也怨他为什么不帮我们几个儿子。但是我现在也坐在这个地方,我已经可以明白他能做的事,和不能做的事。”
“他……没有帮过你们?”
努尔哈赤却略去了这个话题:“我在你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继福晋就开始张罗着分家,一年之后,我和舒尔哈齐就被扫地出门了。”
“分家?”
“说穿了只是有一个容身之处都算不上的地方。”他的心跳又在加快了。
“之后……你就带着舒尔哈齐漂泊流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