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蒲村。
最初的交易便是这么达成的,县衙给银子,白蒲村的“水匪”们按时按点寻一片开阔的水域,同官差们打杀一场,演一个落荒而逃。然后按照约定,销声匿迹一段时日。
如此一来,县衙的经费有了明面上正经的去处,剿匪的功劳簿也有迹可书,白蒲村的人背靠县衙这个财神爷,免去了隔三差五出去劫富济贫的操劳,何乐而不为?
再到后来,连这一场打杀做戏也被略去,白蒲村的人拿了钱,便按官府要求的时日蛰伏在家,只要不在外头抛头露面,县衙如何春秋笔法,那都是他们的事了。
至于这笔钱的来处,白蒲村义匪的头目自然会保密。以至于莫娘这般家眷,便一直以为那些钱,还是村里劫富济贫得来的进项。而那些蛰伏岛内不出的日子,也被理解成官府戒严,理所应当避祸。
谈老爷子目光悠远,似乎穿透了这山间屋舍,看回了十年前门庭若市的县衙。
他感慨道:“我已经老了,十年前便已经老了,老得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老眼昏花不堪用的摆设。”
他足够不引人注目,在县衙待的时日也足够长,长到能将所有暗地里见不得人的阴私,都看得透彻。
宣幼青松开手心被攥得皱皱巴巴的丝帕,深吸一口气,问道:“那十年前白蒲村截杀运粮官一案,您还知道些什么?”
谈老爷子回忆道:“那时候,县衙来了位贵人。”
他虽不知其名号,但从县衙上上下下弥漫的紧张氛围,便能知晓他的身份不凡。
“那贵人来之后不久,县衙的人便悄悄找了白蒲村的头目过来。”
“我那时只是觉得奇怪,寻常县衙与白蒲村都是三五个月才勾兑一回,那时候离上一次‘剿匪’,连一月时日都还不到。”
而后便是让县衙“震怒”的白蒲村水匪截杀朝廷命官一案。
“直到后来县衙抓了人来审来问,我听到过几句不该听的,便知道这县衙不该待下去了。”
昔年偶然听到的几句呓语又在耳边浮现。
“都一把火烧干净了还怕有谁翻案。”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这一桩事办好了,只要贵人满意,往后便是滔天的富贵!”
于是他开始装病,在县衙里头昏睡的时日越来越多,直到里头的人嫌他晦气,两吊钱将他打发了出去。
县衙附近的人再没见过他,便都觉得他理应是老死了。
却不知他仍旧活着,在这红章山等一个开口的机会。
陆仕谦接着问:“当年县衙参与谋划此事的人,您可还记得?”
与白蒲村的交易,在县衙中本就只有极少人知晓。在大多数县衙官差的眼中,那一场清缴,是实打实的师出有名,是去除桐泽县百姓心中大患的丰功伟绩。
最应该为这一场血案,这一百多条人命负责的,不是执行者,而是源头那位策划者。
“与白蒲村勾兑交易的,向来都是县衙里头那位姓孙的师爷。”
也就是如今临州坐粮厅厅丞,孙元卓。
谈老爷子的回答,不出二人所料。
孙元卓在当年那一场血案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而更为重要的是,当年在县衙的那位贵人,也就是彼时的大皇子宋琅,知不知晓这背后的牵扯。
谈老爷子道:“那位贵人我难得见到,只见过他身边有一位蔺大人,与孙师爷有过几次交谈。”
陆仕谦执笔的手一顿,浓黑的墨滴重重落下,浸透了面前的纸张。
他强稳心神,问道:“敢问那位蔺大人,是何年岁容貌?”
“那时便已是中年之姿,相貌上倒还儒雅俊秀,若是如今,怕也是知天命的年岁了。”
往后便又问了些细枝末节的遗漏,老人家瞧着已然精神不济的模样,陆仕谦便也不再勉强。
他最后问道:“若是他日我将这份笔诉呈于公堂,您老可愿意作证?”
谈老爷子点点头,让谈文远将笔诉一一念给他听过,寻来一方印泥,颤抖着将枯瘦的手指按于纸上,留下一方清晰的指印。
宣幼青先一步从房中退出来。
雨晴云散,满目青葱。
微风吹过泪痕未干的眼角,有涩涩的痛意。
感受的身后来人,她提议:“去林间走走吧,陆大人。”
“好。”
日光穿林,从斑驳交错的枝叶当中,投下透亮澄澈的光斑。
二人沿着山间林道,一前一后走着。
陆仕谦先开口,道:“昨日影卫传书,在白蒲村闫家旧址的瓦瓮中,找到了闫父所记白蒲村账簿。”
从誊抄的几页来看,与桐泽县县衙记册上款项出入的时间基本一致。
账簿上进项的最后一笔,正是在催粮官遇害的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