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峁不但接受了你,也接受了我,这要感谢老支书。他说咱们家里都是文化人,杨家峁再也不缺写材料的人了。虽然咱俩的户口没有落在杨家峁,但是咱俩可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而且给记工分。尽管那工分值不了几个钱,但它却象征着政治待遇。好在咱俩的手里还有点积蓄,在滏阳城不觉得怎样,到了杨家峁那就是个小财主啦!
过去上学那会儿,我们特别浪漫地向往陕北延安,向往巍然屹立的宝塔。可是对于这一方皇天后土,却一点也不了解。如今我们才真正体验到,峁梁纵横,风沙飞扬的黄土高原,自然条件这么恶劣。贫瘠的土地,十年九旱,人们只能靠老天吃饭。由于日子过得非常悲苦,所以陕北人把自己叫做“受苦人”。想不到,命运竟一下子把你我抛到了这里。说我心里不忧伤不委屈,那是假话;说有你就有快乐就有幸福,那倒是千真万确。
我本是个好说好唱的人,尤其对陕北的酸曲情有独钟。没过上几个月,我不但能说上一口地地道道的陕北话,那酸曲也吼得像模像样。还记得吗?深冬农闲的那天中午,外面刮着西北风,飘着鹅毛大雪,咱们一家人围着炕桌子吃饭。
你父亲在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夸赞我说:“建铭能入乡随俗,跟村里人打成一片,这就是好小伙儿。虽然老支书不承认我是杨家峁人,可筱娅的血脉里确实流着陕北人的血。你奶奶就是米脂人,早在清末年间就去了天津。□□明知道我的原藉在米脂县城,却硬把我塞到了杨家峁。他们的用心很明显,怕我在县城里享福啊!”我说:“这些造反派太可恶啦!”你父亲淡淡地一笑说:“既然是改造嘛,自然是哪里最艰苦就往哪里送。你想开了,心无挂碍了,也就不生气了。听筱娅说,你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好啊!陕北这块土地虽然穷,却冒着一股灵气儿,有很多东西值得去写。你听说过陕北的四大宝吧?”我点头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你母亲插嘴说:“传说米脂出了个貂婵,这才编出了那么个顺口溜。米脂婆姨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跟其它农村一样,也是个柴火妞!”你说:“妈,米脂婆姨就是好看,个个长着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多漂亮呀!”我说:“陕北人管这种眼睛叫毛眼眼。”
你母亲忽然问:“建铭,听说你经常跟黑娃那伙人在一块混,是吗?你可要当心,那都是一些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哪家的闺女漂亮,就整天在哪家的门口唱‘刮野鬼’。你没来那会儿,咱们家门口叫他们闹腾死了,连老支书来了都轰不散。”你笑着说:“黑娃撺掇二愣子跟建铭比摔跤,建铭一个大背跨,摔得那叫干净利索。打那以后,他们就成好朋友了,见了我也‘嫂子嫂子’地叫着,规矩着呢!”你母亲怀疑地问:“就那么一下子,就叫他们折服了?”你父亲颇有些自豪地说:“要说摔跤,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听说二愣子拜过师,在米脂摔跤比赛拿过第二名。他被建铭一个大背跨撩倒,肯定是觉出了自己不是对手。那些跟着起哄的人,见二愣子都折服了,谁还敢逞强?”我说:“黑娃就是个捣蛋鬼,其实人倒不坏。二愣子更甭说了,蛮讲义气的。”
你母亲说:“你是个有家室的人,比不得那些小光棍儿。跟他们混在一块唱酸曲儿,降低了自己不说,怕是连作家梦也给糟蹋了。”你父亲说:“你可不要小看了酸曲儿!它不但是原生态的陕北民歌,也是一部陕北人的苦难史、爱情史和民俗文化史,被学者称作黄土文化的活化石。自古以来,陕北高原就是封建礼教淡薄的地方。所以那些酸掉牙的山村野调,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是在陕北民间的生命力却特别顽强。学会酸曲儿,不仅不会丢掉作家梦,还能使你找到创作的源泉,说不定真就圆了你的作家梦呢!”
你还别说,你父亲讲得头头是道,实际上也真的就是那么回子事儿。陕北是游牧和农垦文化的结合地。在陕北人的身上,仍然遗留着游牧民族憨厚、直爽和豪放的精神。这种质朴的山村小调,野性而有张力,迷人而又真切,是人性最原始、最直白的情感宣泄。酸曲涌动着贫瘠百姓的苦闷、欢乐、幻想和饥渴,酸得酣畅淋漓,酸得滚烫麻辣。“庄稼汉吃饭靠血汗,又有那苦来又有那甜,白日里那个汗水直流那个干,到夜晚抱上婆姨当神仙”。尤其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听一听令人销魂、心跳、血喷的酸曲,才懂得什么是过日子。他们喜欢把自己对□□的热烈追求,融入小调之中。或许,这也是我最爱唱酸曲的原因吧!
记得有一次我跟杨茂山老汉去放羊,走在半坡坡上,杨老汉信口唱起了信天游。他没有什么固定的词儿,全凭个人自由发挥,唱得那是高亢激昂、蜿蜒动听。当时,我真的被震撼了。杨老汉说:“陕北人苦哇!站在峁梁上吼两声,啥愁都忘了。一个酸曲唱出口,满肚子的高兴都给翻腾出来了。”这就是苦难的陕北人常说的,“穷张浪、富忧愁,寻吃的不唱怕干球”。狂野的陕北民歌,能够减轻受苦人压抑在内心的烦恼、忧伤和痛苦。其实,无论是陕北的汉子还是婆姨,唱出的信天游,跟舞台上演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