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开灯的病房光线暗淡。
从上到下。
她头顶炸开的鸡窝堆,黛青色的黑眼圈,眼瞳里缀连的红血丝,惨白如鬼的面色,宽松的白短袖,以及某国电视剧里沙雕女主钟爱的红底白条运动裤。
还有这拿他当入侵者一般的敌意眼神和开场白。
人们常说第一印象很重要。
陈戈峰无情绪的眼睛在她身上冷淡地略过一遍后。
出于生物本能地产生了对另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生物的第一印象。
——哪儿来的疯子?
他没多话,单刀直入:“你走错了。”
此刻的何娣显然还没适应看无声电影,她只当是自己没有用遥控器把声音调大,才会什么都听不见,而不是“我已经聋了”
任何疾病仿佛都需要有一个接受期,需要慢慢地,缓缓地去接受“我真的病了”这个事实。
说得简单点就是,她刚聋不久,所以会经常忘记自己聋了。
已经撑出气场的“小狮子”低目注视他一张一合却没有产生音量的薄唇。
她心里的噪意在不知不觉地叠加:“你说话能不能大点儿声。”
他拉高分贝,压着脾性重复一遍:“你走错了。”
一样的寂静。
她条件反射地轻啧了一声。
这尖锐细薄的声音在对峙的两人间突兀非常,像一线细细的导火索,把他压抑的不爽都点着了。
陈戈峰睨着她,没有说话,丝丝缕缕的寒气从黑漆漆的眼仁里直往外冒。
气氛僵硬得令人发指。
光头老爷爷听得都要急死了,忍不住插了句话缓解一下氛围:“哎呦,她是怎么一回事嘛,这么大声都不听到。”
老爷爷疑惑不解地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她是不是听不见啊?”
陈戈峰板着的脸松懈一瞬,微扬眉,审视着她。
老爷爷指耳朵的动作像慢镜头一样摄入何娣眼底。
她看了看放在电视机柜上的遥控器,心中突然涌出一股陌生的感觉,这感觉驱使她瞥了一眼病房上的门号。408。
画面定格在那个错误的房门号上。
她愣住。
像被开闸泻洪一样的记忆如潮水般波涛汹涌而来,顷刻充盈脑颅。
啊……外伤性耳聋…
啊……407房……
啊……她走错房了…
按理讲应该很尴尬的。
何娣呆愣着半低下头,眼神放空沉思了几秒钟后,以一种神奇方式在缓慢地消化这个事实。
她先是不明就里地抬手抹了把脸,而后死盯着门牌号低声自嘲地笑。
笑声又嘶又哑,像夜里游走的厉鬼。
事实上,也确实有点尴尬。对她这种向来心宽胆大的人也一样。
尤其她刚刚还一副得理不饶人的鬼样子。
光头老爷爷看着看着瞪圆眼睛,把食指又移到了太阳穴,小心翼翼地悄声说:“她是不是脑袋也有点问题?”
陈戈峰没置可否,盯着她笑得一抽一抽的肩膀。
她笑了足有半分钟,才缓回来。
何娣的社交原则就像是掷一枚硬币,好与坏,黑与白。她只要知道结果了,绝不会顾忌犹豫,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现在的情势很清晰。
她走错了,她的锅,她该道歉认个错才是正经。
何娣用手掌摸着额头左右使劲搓了搓,让自己清醒些。接着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额头抵着指尖,头顶的乱发跟着低俯的头颅稀稀拉拉掉下来,凌乱地半遮住脸。
她用不小的声音坦诚道歉:“不好意思哈,大兄弟,我走错了。”
“这房门号简直太像了啊,我的,我的。”
“抱歉抱歉,你们吃好喝好睡好,打扰了哈…”
她一边说,一边在他模糊疏离的脸庞上晃了两眼。
半转身,往外。直到完全退出房间,声音和身影都隐去在走廊的昏聩里,消失不见。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须臾。陈戈峰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手枕着后颈又默然靠回了枕头。
这是什么深夜情景剧。
他闭上眼。光头老爷爷嘟囔了两句也没再说什么。
夜晚的风像起起伏伏的浪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拍打窗玻璃,节奏舒缓,旋律柔软,像母亲温柔的嗓音吟唱的摇篮曲。
良久,他陷入睡梦,一晃眼就忘记了这出连主角的脸都没看清的,莫名其妙的情景喜剧。
—
心大的人就是好,有什么梁子什么结,歉一道,说清楚了,对方也没露出不接受的表情,就算完事。
何娣揉着眼睛回了407病房,和看电视的光头老爷爷打了个招呼后,真啥也没多想,直接倒回床上不到半分钟就睡着了。
要搁了别的心思敏感又面皮薄的人经历这种社死场景,不说连夜离开医院,至少入夜难寐。
光头老爷爷按几下遥控器,关了电视,也睡下。
病房陷入昏暗,室内药味仍然浓郁,老空调的凉风呼呼地吹,声音沉闷老旧夹着颗粒感般的噪音,像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