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赵氏的楼船行至横江浦时正是破晓时分。
彼时夜色依旧沉重,江上雾气弥漫,虽是如此,楼船仍旧在江水中央行进不歇。赵雍立在甲板之上眺望着下游的茫茫江水。自船头望去,远远地已可在江雾迷罩之间隐约望见丹阳郡连绵起伏的丘陵轮廓,郁郁沉沉的山峦浸没在重重的夜色与浓雾之中,宛若氤氲的飞墨融入沉黑的笔洗,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不多时,赵粲穿过船舱行至甲板之上,向赵雍恭敬地一揖:“家主,前方的斥候楼船已过了横江浦,并未发现陈却他们的踪迹。”
赵雍微微蹙眉:“已过了横江浦么?”
“不错。”
“事有蹊跷,传令全军戒备缓行,准备向南登岸,与陆路行军会合。”
“是。”赵粲旋即召来几名传令兵低声吩咐了一番,待那几人各自散去后,方才继续说道,“如今这时辰,也难以辨别何处设有埋伏。不过陈却的军队连战连退,只怕军中士气亦是不妙。”
“他虽是连战连退,但若论军中损失,却未必如你所想,还是警惕为妙。”
“是。”
赵雍思忖片刻,又问道:“近来后方有消息么?”
“前些时日江陵传信说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么……”赵雍若有所思地低声喃喃了一句,“我总觉得这其中有几分不寻常。”
赵粲一时不得其中要领,略显疑惑地看向了他:“家主担心的是……”
赵雍并未多言,只是悠悠地长叹一声。而在二人说话之间,江上的楼船也已分作两道,载着赵雍的这一道已纷纷调转方向,缓缓向江水南岸靠去。
赵粲见此,便转而说道:“家主,晚辈护送您上岸后再领兵沿江南下。”
赵雍颔首道:“若无意外,你我水陆两方届时便在新亭会面。”
“是——”
赵粲话音未落之时,忽听得前方不远处的江面之上骤然迸发出一阵訇然巨响。他蓦地抬眼看去,便赫然望见前方用以斥候探路的一行楼船,有一面风帆正被猎猎的火焰徐徐吞噬。那艘楼船之上的士兵们不无惊惶地大声吆喝着,来去匆匆地扑打着风帆之上越烧越旺的火焰。然而更为致命的是,今夜楼船舰队疾行东进,为便于通讯,船只之间靠得颇为接近,此刻变乱突起,一时便也不及散开,眼看这夜风中毕剥蔓延的火势便要波及到周围的楼船。
也恰是在此时,又有一支长达五尺的□□弩箭燃着熊熊烈火尖啸着破空而来,在又一声訇然巨响中钉上了那艘已然腾起火焰的楼船。那艘船上的火势霎时大增,转瞬间便宛如火油浸透的木头一般彻底被火焰舔舐着包围。而那火焰又凭借风势飞速地向着周遭的楼船蔓延,隐隐便似有不可阻挡之势。
赵雍大惊:“怎么回事?!是伏击?”
“是下游方向。”赵粲急急地瞥了一眼事发之处,而后当即向赵雍抱拳行礼道,“家主,恐怕是朝廷伏击已至,请允许晚辈先行回到阵中指挥抵抗——也请家主放心,朝廷的楼船既然并未出现在江水两翼,那么他们多半便不曾在陆地之上设下主力。”
“好,你务必小心行事。”赵雍略一颔首,目送着赵粲匆匆由木板登上一旁靠来的楼船并向江心折返后,便又向一旁匆匆赶来护卫的裨将们吩咐道,“你们传令下去,这一边的楼船全速靠岸,登岸后尽快整合队形,前往丹阳与陆路援军会合。”
“是!”
裨将们各自应声散去,然而走在最后方的一人却是在无意中瞥见江水上游的景况后,几近失声地惊呼吼叫起来,声音中已有了几分扭曲:“家……家主!”
赵雍悚然一惊循声望去,便见那里正有星火点点缀连成片,照见一面面巨大的风帆排成整齐的队列在水天尽头缓缓升起。此刻江上亦是疾风骤起,上游的江浪汹涌层叠,推动着那些楼船有如战马自山坡俯冲而下,势不可当地向横江浦直扑而来。与上游浩荡的舰船阵列相比,下游处率先出手的那五六艘楼船便好似只是诱敌深入的饵。
常在水师之中行走的将士只需一眼便可认出,这些楼船皆是由朝廷与京畿各驻军出资,调用上好的木料建造,其龙骨坚固、船板厚实,升起风帆之后航速远高于寻常船只,此刻顺流而下,其战力便尤为可观。
赵雍略一蹙眉,随即便道:“不必慌张,是朝廷军队的声东击西之计,你们只管尽快登岸便是。我们的楼船亦是比照朝廷的图纸所造,交战时未必便在弱势,切莫乱了赵将军那边的阵脚。”
经此一言,几名惊慌失神的将士也纷纷回过神来,大声呼喝着向底舱中传令,不过多时,这一行楼船便更加快了速度,向江水南岸疾行而去。
——
上游领首的楼船之上,谢长缨凭靠着船舷,借着船上的炬火与敌船上肆意蔓延的火焰,眺望着前方的战局。
此刻楼船虽循着水流全速东进,却仍旧未能在弩箭的射程之内拦下那一行转向南岸的敌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