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随意地坐在地头上与老叟笑谈的朱厚照,李东阳几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别说皇帝,就是一些官员也不可能坐在泥草之上与寻常百姓说说笑笑。若是田地的泥土脏了鞋靴,那些官员还会怪罪杂役不会办事,连个毛毯也不铺一下。可现如今,朱厚照不仅与老叟说得开怀,还接过了老叟的水碗,浑似没看到那老叟的拇指都碰到了水,竟然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有皱。朱厚照起身,拍打了下衣襟上的泥土,对老叟道:“那咱们就盼着今年秋里能有个好收成,到时候给你家孙子弄身新衣裳。”老叟呵呵笑着:“还有孙女要的糖葫芦。”朱厚照爽朗地点头,拱了拱手便告别老叟,上了马车之后,看着一脸怪异的李东阳与徐祯卿,问道:“这是怎么了?”李东阳拱手:“臣从未见过陛下如此亲和于民,一时之间感慨万千。”徐祯卿重重点头。这倒是真的,按理说朱厚照娇生惯养,没登基之前生活在深宫大内,登基之后又去了豹房,无论如何都没机会接触穷苦百姓,更不可能与这些人聊得投机。如此平易近人,毫无皇帝的架子,着实令人吃惊。朱厚照看着李东阳,若有所思地说:“什么时候布政使、知府、知县亲和于民而官不诧异,民不惊讶,以为寻常事,这盛世才会来吧?”向上追溯几代,谁还不是农家出身?即便是自己上面,不也有个淮右布衣朱元璋?根源都是百姓!瞧不起现在的百姓,自以为高人一等,这叫数典忘祖,是对几代以上的祖先不敬!李东阳面色凛然。皇帝这话大有深意,也大有智慧!不知从何时起,许多人当了官,便脱离了百姓,哪怕他们曾是百姓中的一个,可一旦为官,就再没回到百姓中去过。即便是年老致仕,也罕有与民同乐者,相反,他们用广袤的田地,高大的院墙,极力证明自己与那些百姓不同。官不知民!民不知官!这未必是好事。要让官知道民的疾苦,知道民的难处,民知道谁是官,他有没有为百姓做实事,这才是好的治民之道。李东阳郑重地说:“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在理,是应该让官员走入民间察民之苦,听民之声。”徐祯卿皱眉:“就怕有些官员乱来,借此机会吃喝玩乐,还需要百姓来供养。”朱厚照拿出一把折扇,啪地打开,点了点头,对李东阳道:“徐指导员说的没错,官员钻空子的本事大,朝廷明令公文之下都能借掮客之手贪污,若毫无约束、监督,一旦准许官员随意进入乡里,少不了鱼肉百姓。”按照朝廷规制,地方官员除点视桥梁圩岸、驿传递铺、踏勘灾伤、检尸、捕贼、抄札等事外,不得轻离县衙。有事的时候,除了必须亲自前往的,大部分还是以信牌差遣吏役来办。这是太祖爷规定的,为的就是避免官员随便出县衙祸害百姓。这个规定的初心是好的,将官员约束在了县衙之内。但执行起来却有一个很大的问题——人在县衙,这手未必在县衙啊。吏员出去办事,那不也是县衙的人,既然是县衙的手,这顺手牵几头羊、扛几袋子米、抓点孝敬回来……李东阳含笑道:“约束、监督?陛下是想重用督察院?”朱厚照点了点头:“差不多,朕有个想法,你们二人参谋下是否可行。”李东阳、徐祯卿端正坐姿。朱厚照直言道:“民间疾苦,除天灾外,大部是**。而这**之中,排在首位的想来应该是地方官吏杂役。亦庄时那王杰不也说了,百姓告不起状,也告不赢状,民怨积于民间,日复一日,百余年过来,一口唾沫的怨恨想来也积累成湖泊了吧?”“历代治水都主张堵不如疏,既是如此,朝廷就应该想想办法,疏通民怨,让百姓能告得起官,能解得了冤屈!只是地方县衙、府衙往往能一手遮天,他们不为民做主,那百姓就当真无法申冤了。故此,朕打算在督察院之下,设信访总局,并在府州县下设信访分局。”李东阳、徐祯卿对视了一眼。信访局?这是什么衙署?徐祯卿问道:“陛下,这信访局是……”朱厚照肃然道:“信访局隶属于督察院,其职责接受百姓信访,督促地方衙门公正、公平办案。若县衙办案不公,办案不明,民有冤情,则可经信访局通报府衙,府衙提级办案!若府衙解不了民怨,那就提级至按察使司,还解不了,那就让刑部出手。”徐祯卿皱眉:“可是陛下,这百姓不识字,如何能写信……”朱厚照收起折扇,抬手敲打了下徐祯卿的胳膊:“不会写信还不会说话了?信访局写几页文书累不死人。”李东阳听明白了。地方衙门办不好事,百姓去找信访局。信访局有权督促地方衙门好好办案,若这还没解决,就将案件转至上一级衙署来代办,直至解决民怨民情。这个信访局,就等同于半个常驻在地方的御史,有监督权,也有提级权,加上头顶是督察院,不是吏部,不需要给地方官情面……